郁达夫：大风圈外

　　─—自传之七

　　人生生命的变化，往往是从不可测的地方开展开来的；中路途从哪一所教会校园退出来的咱们，按理是应该额上都负着了该隐的烙印，无处再能容身了啦，可是城里的一处浸礼会的中学，反把咱们每当作了义士，以极优待的条件欢迎了咱们进去。这一所中学的哪位美国校长，非可是态度和蔼，中怀磊落，并且还有着外国宣教师中间所绝无仅见的一副很聪明的脑筋。若要找出一点他她的坏处来，就在他她的用人的不每当；在他她手下作教务长的一位绍兴人，简直是哪种奴颜婢膝，诌事外人，趾高气扬，压迫同种的典型的洋狗。

　　校内的空气，自然也并不平静。在自修室，在寝室，议论纷坛，为一般学生所不满的，必须是哪只洋狗。

　　“来它一下罢！”

　　“吃吃狗肉看！”

　　“顶好先敲他她一顿！”

　　象这样的各种密议与策略，虽则很多，可是终于也没有壹个敢首先发难的入。满腔的怨愤，既找不着一条出道，不得已就只好在作文的时间时候，发些纸上的牢骚。于是各班的文课，不管出的是什么题目，总是横壹个呜呼，竖壹个呜呼地悲啼满纸，有几位同学的卷子，从头至尾统共还不满五六百字，而呜呼却要写着一二百个。哪位改国文的老先生，后来也没法想了，就出了壹个禁令，禁止学生，往后不准再读再作哪些呜呼派的文章。

　　哪时间时候这一种“呜呼”的倾向，这一种不平，怨愤，与被压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跃跃山雨欲来的空气，实在还不只是壹个教会校园里的舆情；校园以外的各层社会，也象是在大浪里的楼船，从脚到顶，都在颠摇波动着的样子。

　　愚昧的朝廷，受了西宫毒妇的阴谋暗算，一面虽想变法自新，一面又不得不利用了符咒刀枪，把红毛碧眼的鬼子，尽行杀戮。英法各国屡次的进攻，广东津沽再三的失陷，自然要使受难者的百姓起来争夺政权。洪杨的起义，两湖山东捻子的运动，回民苗族的独立等等，都在暗示着专制政府满清的命运，孤城落日，总崩溃是必不能避免的下场。

　　催促被压迫至二百余年之久的汉族结束奋起的，是徐锡麟，熊成基诸先烈的栖牧勇猛的行为；北京的几次对满清大员的暗杀事件，又是每当时热血沸腾的一般青年们所受到的最大激刺。而每当这前后，此绝彼起地在上海发行的几家报纸，象《民吁》、《民立》之类，更是直接灌输种族思想，提倡革命行动的有力的号吹。到了宣统二年的秋冬（一九一O年庚戌），政府虽则在忙着召开资政院，组织内阁，赶制宪法，冀图挽回颓势，欺骗百姓，可是四海汹汹，革命的气运，早就成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了。

　　是在这一年的年假放学以前，俺对每当时的校园教育，实在是真的感到了绝望，于是自个就定下了壹个计划，打算回家去作从心所欲的自修工夫。第一，外界社会的声气，不可不通，俺所以想去定一份上海发行的日报。第二，家里所藏的四部旧籍，虽则不多，可是也尽够俺的两三年的翻读，中学的根底，必须是不会退步的。第三，英文也已经把第三册文法读完了，若能刻苦用工，则比在这种教会校园里受奴隶教育，心里又气，进步又慢的半死状态，总要痛快一点。自个私私决定了这大胆的计划往后，在放年假的前几天，也着实去添买了些预备带回去作自修用的书籍。等年假考一考完，于一天冬晴的午后，向西跟着挑行李的脚夫，走出候潮门上江干去坐夜航船回故乡去的哪一刻的心境，俺到现在还不能遗忘。

　　“牢狱变相的您这座教会校园啊！往后您对俺还更能加以压迫么？”

　　“咱们将比比试试，看将来还是您的成绩好，还是俺的成绩好？”

　　“被解放了！往后便是凭俺自个去争取，自个去拼搏奋斗的远大的前程！”

　　这一种喜悦，这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喜悦，比俺初次上杭州来考中学时所感到的，必须要紧张，必须要肯定。

　　在故乡索居独学的家庭生活状态起始开端了，亲戚友属的非难讪笑，自然也时时使俺的决心动摇，希望毁灭；可是俺也已经有十六岁的年纪了，受到了外界的不明了俺的讥讪之后，必须也要起一种反拨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显地问俺“为什么不进学堂去读书？”不管他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俺总以“家里再没有钱供给俺去浪费了”的一句话高回报他她们。有几个满怀着十分的好意，劝告俺“在家里闲住着终不是青年的出道”的时间时候，俺总以“现在正在预备，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学”的一句衷心话来作答。而其实上这将近两年的独居苦学，对俺的一生，却是丰收最多，影响妨碍最大的壹个预备时代。

　　每日侵晨，起床之后，俺总面也不洗，就先读壹个钟头的外国文。早餐吃过，直到中午为止，是读中国书的时间，一部《资治通鉴》和两部《唐宋诗文醇》，就是俺每当时的课本。下午看一点科学书后，大抵总要出去散一回步。节季已渐渐地进入到了春天，是一九一一宣统辛亥年的春天了，富春江的两岸，和往年一致地绿遍了青青的芳草，长满了袅袅的垂杨。梅花落后，接着就是桃李的乱开；俺若不沿着江边，走上城东鹳山上的春江第一楼去坐看江总或上北门外的野田间去闲步，或出西门向近郊的农村天地里去游行。

　　附廓的农民的贫穷与无智，经费几次和他她们接谈及观察的最终，使俺有好几晚不能够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着十亩田的己产，以及一间小小的茅屋的自作农罢，在近郊的农民中间，已经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从四五月起，他她们先要种秧田，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来的，因为所以不是水旱无伤的上田，秧就不能种活。租秧田的费用，多则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却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种稻，即使全家出马，也还有赶不成同时插种的危险；因为所以水的关系，气候的关系，农民的时间，却也同交易所里的闲食者们一致，是一刻也差错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换作工，而把全部田稻种下之后，三次的耘植与用肥的费用，起码也要合二三元钱一亩的盘算。倘使天时凑巧，最上的丰年，平均一亩，也只能收到四五石的净谷；而从这四五石谷里，除去完粮纳税的钱，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间或雇用忙工的钱后，省下来还够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么？不得已自然只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来作草纸，利用田的闲时来种麦种菜种豆类等等，可是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报酬，终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报酬渐减的铁则，丰年谷贱伤农的其实事实，农民们自然哪里会有这样的知识；可怜的是他她们不可是不晓得去改良农种，开辟荒地，一年之中，岁时伏腊，必须要把他她们汗血钱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佛，与满足许多可笑的虚荣的高头。

　　所以在二十几年前头，即使大地主和军阀的掠夺，还没有象现在哪么的利害，中国农村是实在早已濒于破产的绝境了，更哪里还经得超廿年的内乱，廿年的外患，与廿年的剥削呢？

　　从这一种乡村视察的闲步回来，在书桌上躺着候俺开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来的日报。忽而英国兵侵入云南占领片马了，忽而东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广州的将军被刺了；凡见到的消息，又应该是无能的政府，因专制昏庸，而酿成的惨剧。

　　黄花冈七十二烈士的义举失败，接着就是四川省铁道风潮的勃发，在咱们哪壹个一向是沉静得同古并似的小县城里，也显然的起了动摇。市面上敲着铜锣，卖朝报的小贩，日日从省城里到来。脸上画着八字胡须，身上穿着披开的洋服，有点象外国人似的革命党员的画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纸之上，满贴在条坊酒肆的壁间，几个日日在茶酒馆中过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咙，皱紧了眉头，低低切切，很严重地谈论到了国事。

　　这—年的夏天，在咱们的县里西北乡，并且还出了壹次青红帮造反的事情。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统，带了兵马来杀了几个客籍农民之后，城里的街谈巷议，更是颠倒错乱了；不知从哪一处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东南面的天空，还出现了一颗光芒拖得很长的扫帚星。俺和祖母母亲，发着抖，赶着四更起来，披衣上江边去看了好几夜，可是扫帚星却终于没有看见。

　　到了阴历的七八月，四川的铁道风潮闹得更凶，哪一种谣传，更来得神秘奇异了，咱们的家里，必须也起了壹个波澜，原因是因为所以祖母母亲想起了在外面供职的俺哪两位大哥。

　　几封催他她们回来的急信发后，还盼不到他她们的复信的到来，八月十八（阳历十月九日）的夜晚，汉口俄租界里炸弹就爆发了。立刻急转直下，武昌革命军的义旗一举，不消旬日，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雳一致，马上就震动了全国。

　　报纸上二号大字的某处独立，拥某人为都督等标题，一日总有几起；城里的谣言，更是青黄杂出，有的说“杭州在杀没有辫子的和尚”，有的说“抚台已经逃了”，弄得一般居民，乡下人逃上了城里，城里人逃往了乡间。

　　俺也日日的紧张着，日日的渴等着报来；有几次在秋寒的夜半，一听见喇叭的声音，便发着抖穿起衣裳，上后门口去探听消息，看是不是革命党到了。而沿江一带的兵船，也每日看见驶过，洋货铺里的五色布匹，无形中销售出了大半。终于有一天阴寒的下午，从杭州有几只张着白旗的船到了，江边上岸来了几十个穿灰色制服，荷枪带弹的兵士。县城里的知县，已于先一日逃走了，报纸上也报着前两日，上海已为民军所占领。商会的巨头，绅士中的几个有声望的，以及残留着在城里的一位贰尹。联合起来出了一张告示，开了一(www,ajml,cn)次欢迎哪儿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会，家家户户便接上了五色的国旗。机城光复，咱们的这个直接附属在杭州府下的小县城，总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稳稳地脱离了满清的压制。

　　平时老喜欢读悲歌慷慨的文章，自个捏起笔来，也老是痛哭淋漓，呜呼满纸的俺这壹个热血青年，在书斋里只想去冲锋陷阵，参加战斗，为众舍身，为国效力的俺这壹个革命志士，际遇着了这样的机会机遇，却也终于没有一点作为，只呆立在大风圈外，捏紧了空拳头，滴了几滴悲壮的旁观看的哑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