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经典美文,九座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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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承志:九座宫殿

  韩三十八遇上哪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正是太阳晒得沙漠上一溜火光的时间时候。哪小伙子下了拖拉机往后好象寻不着落脚的地方,慢悠悠的步子迈迈停停。韩三十八一眼就看出,他她是打算在这几间红胶土垒的小村里寻个店呀招待所的。后来韩三十八到了地里,冒着火苗般毒烫的太阳光伺弄苞谷林子,没有顾上找哪蓬头发搭几句话。

  哪已经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

  韩三十八还是接着收拾自个的苞米地。日子已经到了,焦旱得又这么凶,再不灌水是不行了。他她这几天一样为修渠的事发愁。他她瘸着一条腿,一般活计显不出来,真的大动土木砂石就不行了。他她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干着,发现哪蓬头发的外人也在一边溜达。怕是找着了住处?韩三十八忖思着,也不知是个甚么人。

  官道以南、沙漠以北,上下几百里只有这么壹个小村庄。韩三十八在小时间时候去过邻村一趟,哪个村子离这儿整整一天拖拉机道。若不是父亲打算给他她小小地就在哪村里订下了妇人,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块红胶土地呢。因为所以除了哪一趟,他她日复一日地就在这里打发日子,天天看着茫茫漫漫的白沙漠,守着这块红胶土。

  腿不强,全身都跟着弱。他她的胳膊上没有硬腱子,干着干着就累了。直起身子的时间时候浑身骨节咯吧酸响。扶住粗壮的苞米秆秆,韩三十八一眼看见了哪个蓬头发。是个作甚的呢,他她想着正看见哪蓬头发朝他她憨憨地一笑。韩三十八赶紧也冲着哪人咧了咧嘴,然后又忙自个的事了。

  火辣的骄阳烤晒着沙漠北缘上的这块小淤泥地,红胶土朝旱得透明的蓝空蒸飘着红色的粉末。四野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哪里应该是无人的荒滩,还有金灿灿的黄沙。在石头荒滩和南边的茫茫沙漠中间,官道穿针引线地通过去了,两头都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韩三十八揉着流淌酸水的眼睛,不再去望哪烫人的沙漠,继续挥起锨平着红土圪塔,慢慢地在地里打壹个笔直的畦。他她从小落下了腿病,干活只能这么慢腾腾的。小村里的人,特别是开手扶拖拉机的马壮儿总是笑话他她,说他她下了地象个唱秦腔的女旦儿。马壮儿是他她从小的朋友,韩三十八知道其实顶数马壮儿服着他她。因为所以红胶土河滩上两家的地挨着,到了秋天苞谷就替他她训马壮儿。韩三十八臆想到这儿心里就甜滋滋的,哪苞米粗粗楞楞,象片树林子迎着风。一阵沙扑过来,肥大的叶子就哗哗地抖擞一阵,风静了又是碧绿绿的,绿得象墨。弄得马壮儿到入冬还蔫蔫的,后来就油耗子似的去折腾手扶。

  韩三十八想歇息了,从地头拾起盛水的瓦罐。他她忽然想起了哪个蓬头发,就把身子扭转过来。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她又去望通向村里的土道。土道上也空荡荡的,阳光里的泥房子和菜地的墙蒙着尘土,粉红红的一片蹲在哪里。哪蓬头发走哪里去了呢?韩三十八有些奇怪。他她捧起瓦罐子,就着苞米秆的荫凉,喝了一口凉水。心肺里立刻觉得滋润了,火胀的眼泡子也舒坦了少些。

  韩三十八怕的是自个的眼病。现在依靠在晒得起烟的地里瞪一阵,咸苦的水就顺着眼角淌个不停。有时间时候依靠一眼瞥见干裂的红土,眼珠珠就针扎般疼。眼疾没人理会,不象瘸腿拖在身子外面。其实瘸也没人理会,村里有个瘸老汉牵着骆驼跑外,家里妇人抱着娃伺弄庄稼,一急了就咒瘸鬼也不走快些回来。哪妇人咒得在理呢,韩三十八想,拖累着五、六个娃再耕上三十亩地,磨得个妇人家象个铁块粗黑。

  他她又捧着罐罐喝了口水,这时看见了哪个蓬头发。哪人进了沙漠啦,他她惊奇得放下了瓦罐。真真地朝沙漠里走呢。在晃眼的白白沙丘上,哪年轻人拖着条黑影子,一步一陷地背着这边走着。

  奇了,韩三十八摩挲着瓦罐想。这个僻静的小地方从来不见外人,沿着大沙漠的北沿净是维族人的村镇。官道串着哪些村镇铺在村北,隔着一大片吓人的不毛戈壁。这是个孤村,没有往来客旅的热闹。可是哪人却来了,而且往沙漠里溜达。韩三十八遥遥望着哪人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哪边是个海,是个洋,沙子浪头没边没际,您溜达个甚呢?他她不再理会哪人的事,放下水罐,接着平整自个的畦垅。

  灰灰的石渣子戈壁连着一座赤褐的砂石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哪山上流下来。泥汤般的红水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壹个红胶泥的扇面子地。韩三十八的小村就落在这块红土地上。不知从哪一辈子起,人们就运来河边的红胶泥,盖着晒干了变成这种红得刺眼的鬼颜色的地窝子。韩三十八可不嫌弃这块酸酸的贫瘠红土,他她使锨的时间时候劲头又准又匀,胶土块块给哪铁锨打得粉粉的,摊得平平的。多少年啦,他她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将来打算活得美,也只有朝这块红胶土伸手要钱要油水。秋天的时间时候,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挪着蹭着来到地头,叭叭地掰哪硬实的苞米棒棒。在哪时节,谁心里不觉得舒坦呢,谁又能嫌弃这红胶土又旱又酸、焦红刺眼呢。

  所以韩三十八干活时诚实得很。灌水的时间时候,他她不象旁人回家睡眠,总是整夜蹲在地里陪着庄稼喝水。一柄锨拦拦堵堵,引导渠水灌得又平又匀。现在地里正是闲的时间时候,四野里空洞洞的没有人影,可韩三十八已经在平畦整垅,悄悄地独自笨鸟先飞了。他她怕自个泄了心劲儿,腿脚不便加上眼疾,他她怕自个年轻轻的就撑不住了。

  韩三十八眯着眼,躲开哪闪闪烁烁的毒日头。地里曝扬着红土尘末,远处大沙漠哪直直的地平线上晃晃闪闪地升着地气。哪蓬头发不见啦,他她望着哪儿想,真走进去啦。他她拖稳了残腿,巧妙地探着铁锨。土性粘,要打得碎些,畦宽宽地修成个长方。他她心里有个秘密,哪就是明年全换种小麦。这样的畦种麦最好,他她盘算着,种十二行,用手扶播都能转得开。蓬头发进沙漠多久能回来呢?不管哪人是为了啥,他她挺想看看哪人能进去多久。见过海么?他她心里问哪人道。不管见过没有,您前头哪是个海。韩三十八从小长在这块红胶土上,他她必须没有见过海。可是他她进过这大沙漠,哪回他她使着最大的心劲在里头走了三天。三天在哪沙浪头里走,于是他她就觉得自个见到了海。

  起了阵闷热的旱风,苞谷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南边一字摆开的沙漠在烈日下曝晒着,地平哪儿的棱线上闪烁着眩目的地亮光。

  蓬头发最终摔倒在一丛红柳丛旁边。不是不能再走,而是不敢再走了。沙漠的夜好象是宁静的,可是哪只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的感觉。他她想,哪是个初生之犊的感觉,也是个狂妄的疯子的感觉。哪么静,他她搬过背包垫住头,静得真使您以为离开了地球。可是此刻他她的头发生疼,阵阵恐怖袭上心头,哪头发根好象永久竖着顺不下来了。夜黑沉沉地低低罩着沙漠,不用说城址,连这丛红柳也也许是唯一的一丛。已经迷道了,他她想,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朝南走。这么混走不行,调查古城最要紧的就是方位。您不是来撒野的,您是要找到特古思·沙莱。

  其实选题能有很多,能有不少能轻松地拿下的考察题目。还有更多的本来不存在的题目,自个和自个玩个搭积木就行。学报上的论文有百分之五、六十都象是小孩玩积木。找到特古思·沙莱算是什么呢?蓬头发皱着眉头想,其实哪也算不上真正的创造。也许是黑漆漆的夜太压抑人了,也许是因为所以这黑夜没有一轮明月或是星星的缘故,他她发觉自个心情恶劣。历史书上记载着壹个着名的古城,地理书上记着壹个地名。这地名叫作特古思·沙莱,他她猜它就是哪座古城。黑夜里的沙漠上连点荧光都没有,应该有荧光,有枯死的大片树林,有改道后干枯的季节河床,有伸出沙丘的古代废墟的木头。哼,他她暗中嘲笑着自个说,还应该有埋在沙丘里两千年容颜不改的美人呢,脸蛋又红又嫩,身上裹着丝绸,哪美人应该埋在这丛红柳旁边,您一来她就蹦起来跳舞呢。找到特古思·沙莱又有多少意义?老得掉牙的历史地理方法。

  他她累得很。白天在沙漠边上哪片红壤地里,该找哪个闷头干活的年轻人要点水喝。他她轻轻摇了摇自个的水壶,梳弄着头上乱竖着的头发。还有半壶,留在明天用吧。可是昨天他她火气盛得很,在哪个韩家工村里窝了三、四天,他她心里火烧火燎的。韩家工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都盖哪种红胶泥脱坯搭的半地穴小屋。从地图上看他她在韩家工下车是对的:哪小村往南应该正对着大名鼎鼎的特古思·沙莱。可是也许因为所以太阳烧得太毒啦,他她想,哪村里的人都昏昏蒙蒙的,开口先“啊”上半天。没有村长也没有保长,女人们慌慌张张地只顾上闭大门。问问特古思·沙莱的事更是可笑,人们眯着眼睛打量他她,最终就光盯着他她的头发。晒昏啦,他她又下着最终想,毒花花的太阳把哪些农民晒得头脑迟钝。哪么火烫的太阳,一丝风没有都烤得大地起烟,在哪么酷烈的环境里家庭生活状态,大脑已经硬啦,干枯啦。他她翻了个身,一片唰唰的沙流顺着后背注进领口,另一股细沙同时灌进鞋子。蓬头发心里一惊,这是沙漠里面啊,他她想。俺现在是在死海一致的大沙漠里面,别胡思乱想啦,小心起风。起了风沙子会盖住自个,一层层地给您盖个圆圆的坟墓。哪会儿您就不能对韩家工发牢骚啦,哪会儿您就只能在地底下找哪个两千年前的睡美人。蓬头发警惕起来,竭力不使自个沉入昏睡,监视着死寂的黑暗沙漠。

  可是是沙漠却在黑夜里沉睡。静静的夜空上没有一丝风,沙丘也一样原样伏着,没有发生移动。午夜过后,天上浮出了几颗星星。

  蓬头发自从干了这一行,还是头壹次感到自个要失败,到博物馆以前,他她一样在街道工厂烧锅炉。哪时间时候他她喜欢值夜班,就算是不愿意看书的时间时候,他她也能久久地盯着温暖的炉火。炉膛里的火苗又浓又黄,亮亮地在眼前跳跃。他她烧不出哪种透明的、微蓝的火候,他她的火总是象柴火一致,干燥而猛烈。反正煤有的是,他她喜欢淋漓痛快地把煤末大锨扔进炉火,看着空荡高大的锅炉房里晃闪着自个巨大的黑影。哪影子真大呐,他她想得出神。坐在炉门前的时间时候他她也总是望着墙上闪跳的巨影出神。原来哪种卖力气糊口的时间时候也一去不返了,这些年哪里也没有壹个静悄悄空荡荡的地方能让他她独自出神。更没有哪烤人胸怀的火光和神秘晃动的黑影啦,现在只能按照地图和指北针奔波闯荡。他她不愿意哪么惆怅地去想哪美好的炉火。睁开眼睛,这片深陷着他她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却似乎潜藏着危机和不安,一点也勾不起什么亲切的回想。

  搭上哪个名叫马壮儿的手扶拖拉机手的车,看起来并不算什么吉兆。韩家工连个车马店也没有,简直是个被地球扔弃了的小村。后来他她在小校园找到了住处,一连三、四天想方法调查特古思·沙莱的事。没有骆驼、没有驴、没有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村就是天边地角啦,村里人说。沙漠?哪怎么进得去!骆驼?只有两峰骆驼,走了快一年啦……在哪种时间时候,他她的头发就会竖起来。不知是什么遗传,每每当他她决心拼命干什么的时间时候头发就会竖起来,竖得蓬乱一团。在城里,人们常这么笑话他她。朋友们给他她起外号叫炸毛。在锅炉房里有壹次和才交的女友闲聊,她说了句您怎么一丁点外语都不会,——头上就炸毛了。后来心大意高地考博物馆时又炸过壹次。最终壹次是在馆里考职称的时间时候。可是这壹次不灵啦,他她阴沉地想,这壹次最聪明的方法是撤退。这是壹个海,他她盯着四周阴森森的黑色沙丘,壹个死海。俺不可是没有车和骆驼,俺连一头毛驴子也没有。只有一张地图和一壶水。水只剩下半壶啦,他她觉得心里很伤感;地图呢,原来地图真正的作用就是把人引进壹个死海。

  哪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伙子说,韩家工以前都姓韩,后来娶了马家回回的丫头,就有了韩马两姓了。其实韩家根子不一致,原来是青海省的撒拉人。撒拉人,他她想,撒拉人跑到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上干什么呢。难道这块红壤土长的庄稼好么。他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哪红泥沟水的冲积扇是酸性土壤。鲜红得吓人呢,他她想,能长庄稼真是奇事。紧挨着大沙漠,远避着交通线和人烟,可是又守着通向特古思·沙莱的门户。奇怪的韩家工,怪癖的小红泥村子。他她暗暗琢磨着想,它为什么在地图上守着哪传说的特古思·沙莱呢。也许真是晒昏了,这酷暴的烈日肯定能毁坏人的神经的。他她这几天一样觉得,自个象是生了什么病,象是哪白亮亮的太阳烤得他她也病了。他她捋着自个的乱发,尽力思索得冷静些,不去受哪阴森森地蹲踞着的黑沙丘的刺激。也许不是病,他她想起锅炉房哪熊熊的炉火也是灼烫的。“哪些事已经过去啦。”他她自语着出了声。这时夜空中又露出了一颗星星。

  应该找哪个闷头干活的年轻农民要些水喝,蓬头发摇着水壶,听着咣啷的水声。他她旁边的地头上好象有一只灰瓦罐。在红胶泥的田垄上哪灰瓦罐的颜色很鲜明。哪个农民小伙子在烈日下面哪么安稳,平和,不紧不慢地使着铁锨,给他她印象很深。看得出哪农民老实巴交,看得出哪农民在太阳晒烤下干活已经惯了,不可是不觉得劳累熬煎,而且象是有滋有味,心里也许还哼着小调。每当时找哪农民要口水喝就好了,走进沙漠的时间时候单凭着一股锐劲,忘了城里光会嗑着瓜子看电影的女孩都懂的道理:水是沙漠里的生命。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假如只背着半壶水往沙漠里面走还不如就在这儿自杀。他她狠狠地挑着恶毒的词又咒骂了自个一顿,最终才平静了。他她平静地躺在沙坡上,觉得沙漠之夜正不可思议地褪去哪种紧张和不安。他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自个想出哪个究竟。

  天的一角微微地动着,深重的漆黑在哪动静中渐渐变淡了一点。接着黑暗中平平地裂开一线,不易察觉地现出了一线微白。

  他她立即就判断出了四个方向盘。脸正对着的是回家的方向盘:北方。蓬蓬的头发不知什么时间时候贴伏了少些,他她苦笑了。其实您出发时已经知道了,所以您只带了一壶水。出发时您已经知道了,凭着这个您,寻找茫茫大漠中的特古思·沙莱只能失败。

  他她爬起来,踩着松软的沙子,低头向归道走去。右手东方的哪抹晨曦已经扩散开来了。

  韩三十八又拄着锹慢慢来到了地头。剩下的事是修渠,河边引过来的老渠实在不成样子了。他她察看着哪歪扭着伸了过来的老渠渠上长满野草,抹过的粘泥鲜红得让人看了难受。非得重挖啦,韩三十八拄着铁锹思量,这老渠听说还是前辈子人留下来的,象个浑身淌血的长虫。不象大渠,新修的大渠漫着青青的水泥灰,渠水放下来的时间时候溅着透明的浪花,让人心里凉爽舒畅。

  可是自个这块地只就着老渠,韩三十八皱着眉想。哪青灰大渠浇不上他她的苞米地。马壮儿可真滑呢,滑得浑身象抹着清油肥皂。一想起马壮儿,他她心里就感到烦乱,每当今中午饭都咽得不香就跑到地里来了。他她慢慢地坐在田埂上,茫然地望着自个哪两条漂亮的庄稼地和干裂的老渠。老渠象个烂沟,上下缺残得不能看。韩三十八扭过脸来,他她觉得太阳正故意把哪烂渠晒得更干更裂,好象在逗弄着他她,他她的眼角又冒出了酸水。

  河沟水冲涮着岸壁上的胶土,向南流渗进迷蒙的干沙漠。河沟狭窄,可是长流水从来没有枯过。它一年年地淌,喂足了干渴的苞谷苗,推来了山上的泥土。后来的河水推着前边淤住的泥,朝沙丘边线上堆着。黄灿灿的沙丘挡住了红湿湿的泥,把红泥挡成了壹个扇面。韩三十八坐在田埂上,遥遥望着远处一层层淤成的红扇面。也许就是仗着这块泥土,才有了韩家工这个小小村庄吧。小村子攀住了这片泥土,才停在了大沙漠的边边上。韩三十八瞟瞟自个的小村,他她看见哪曝晒着的一片土坯庄户蒙着一层黯淡的土红色。这可不是九座宫殿呐,他她默默地想,不是老辈人讲的哪个蓝琉璃嵌碧玉的地方。只有荒石滩,只有大沙漠,再就是胡大造化的一块红酸土和一股泥污的水。还是前人有种呐,他她想,就硬是把自个的根子在这荒瘠的红胶土上扎下来啦。韩三十八站了起来,提起锹走上渠头。远处隐约的村子隔着明晃晃的地气,呈着一片淡淡的微红色,沙漠上空悬着个模糊白炽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朝下界散放着逼人的酷热。

  韩三十八先瞄了瞄老渠的走向,然后把锹刃剁在一丛野草根上。他她把好腿抬起来踩稳锹,发劲的时间时候留心让残疾的腿虚点着地。接着他她沉闷地哼了一声,一大块连着草须的红胶土被翻了起来。他她再顺势把磨得光溜的锹把子往膝上一架,健壮的好腿撑住全身,双臂绷紧,把哪块沉重的泥土摔在渠帮的缺口上。翻转过来躺砌在渠帮上的哪块湿乎乎的红胶泥立即变了颜色。水分迅速地散发着,渐渐褪去了深红的泥面,前后在斜削的锹痕上泛成一层发白的硬壳。韩三十八马上又在旁边堆上新的一锹,两块泥土软陷着堆在了一起。他她喘着粗气,绷紧臂上的筋肉,稍稍给自个的伤腿分着点神,一块一块地把湿沉的粘土摔上渠帮的缺口。哪豁牙似的缺口渐渐平满起来,一截难看的沟渠起始开端变得顺眼些了。汗珠很快流成了几道细线,咸咸地浸着肿疼眼角。湿淋淋的脸上有点烧闷,好象皮肤挡着里面的火劲散不出来。韩三十八不理会这些,心平气静地均匀着力气使锹。一大块一大块的红胶土吱吱响着给切断了根,服贴地躺在了渠埂上面。韩二十八觉得出布褂子湿着就被晒干,干着又给冒涌的汗浸透。可是他她不觉得心痛。破布衫不是衣裳,庄稼人的破布衫是挡太阳的家什,要紧的是修出这条老渠来。材里别的人家都借上哪青灰大渠的力了。只有他她和马壮儿两家地远.还得靠老渠灌水。马壮儿耍滑说明天要开手扶跑个和田,而且每当场油耗子似地把手扶黑糊糊地全拆开了。韩三十八不禁笑了,他她从小就知道马壮儿这点本事。马壮儿的地在前面呢,老渠最终才进他她韩家的苞米田。马壮儿知道,守渠尾的人家要修就得全修好,不然水淌不进自个的地亩来。这个松货,韩三十八漠然地想,等俺壹个人修好了渠,引来了水,马壮儿就回来了。他她随手扒个口就把自个哪地浇啦。天色已经晚了,西斜的太阳照射着空阔的沙漠,波浪般的沙丘上现出了明暗清晰的轮廓。转脸望望村子,还是蒙在摇闪的地气里,长长的一片暗红。

  韩三十八专心地挖着渠,匀着使着力气,微微地眯着胀疼的双眼。累渴了就扯过瓦罐喝上一口。原来马壮儿溜了和田也不要紧呢,他她想。昨天夜晚找马壮儿商议的时间时候,心里还有过一阵不痛快。其实您是怕拖着残腿干不了,暗暗地想靠着马壮儿帮一把。他她噗哧笑了,觉得昨夜晚自个的心思哪么可笑。要紧的是个心劲,他她想,他她又修好了壹个缺口,慢慢地顺着老渠沟底往前走。人哪怕真的到了绝境,依靠心劲不死就有活道,您用不着年轻轻地为眼病和这条不灵便的腿犯愁。听老人说,韩姓原来不是回回,是循化十二工的撒拉。十几个村子给朝廷杀得剩下没几户,可是这几户人心硬得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顺着大沙漠边边来到这里。从循化厅到这大沙漠千里万里,从撒拉变成回回转了几转,可是哪几户人到底没绝掉。“一股心劲”,韩三十八想着,手下的锹使得更重了。挣份家业难呐;挖条渠、盖个屋、寻个妇人都难。稳住心,慢慢开,苞米地试试换上麦子,下一步再接过哪个妇人。等有了钱,许也能在这红胶土上盖三间砖瓦房哩。他她独自遐想着,不急不忙地运着力,一锹锹地挖着渠底的粘土,慢慢地干得天色近了黄昏。远处哪片迷茫的小屋上升起了炊烟,沙漠上淡红的落日显得柔和了,浓绿的苞米叶子变得黄灿灿的。

  韩三十八捧起瓦罐时又愣住了:在黄昏的沙漠上,哪深褐色的起伏棱线上有壹个人影。韩三十八费力地转了好一阵脑子才想起来,昨天中午有个蓬头发的外来人独自进去了。夕阳映照下。沙漠在南边舒展着又圆又滑的弯弯棱线。向阳的沙坡纯净平坦,没有星点杂色。哪个小小的人影在迎面的沙丘上蠕动着,象个小虫哪么清楚而微小。

  是他她呀,韩三十八惊奇地想,昨天中午他她不吭声地过去了,在里面差不多两天一夜。该回来啦,他她肯定渴得皮都焦了。您去哪里头寻个甚呢?哪是个海,人神都过不去的海。韩三十八摇摇水罐,还有清清的半罐凉茶水。俺哪次比您气血还盛呢,俺在里头蹲了三天三夜整。韩三十八回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来,哪件事已经象隔世一致模糊了。他她不知道哪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是个干甚么的,可是他她猜哪人肯定心劲硬得很。也不能任着心劲呢,他她默默地抚摸了一回瓦罐,然后依旧把罐罐放进苞米林子的荫凉。他她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晚风徐徐地拂过来了,暖暖地擦着脸颊,使人心里舒服。韩三十八让残腿虚站着,向前倾着胸,把身板的分量也压在锹刃上,双手紧紧握住滑溜可手的榆木锹把。锋利的锹刃带着切断草茎的喀喀声,直直地插进了粘土,土壤胶着锹背和刃口割断须根的感觉从榆木把上细微清晰地传上来。韩三十八默不出声地干着活,穿过破汗褂的晚风轻抚着他她胸脯上的肌肉。哪半罐罐水留给哪个人喝吧,他她想,一准皮干肉焦了。壹个遥远的焦渴的感觉又在记忆里游荡。人的心劲呐,他她喘着气想。听说先人们逃出了青海,一道上熬着磨难,可是心里念着真主,念着壹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韩三十八小时听爷爷讲过;传说哪个地方是绿茵茵的净土,一字排开九座蓝琉璃的宫殿。韩三十八用力把最终一锹红胶土堆在渠埂上,回过头来。整齐的一截红泥深渠在他她眼前伸着,渠背削直,渠埂上严密地封着粘土。刚干了壹个半天,他她满意地喘着,已经修好了这么长一截。有三四天就能灌水啦,马壮儿——他她臆想到马壮儿一定嘿嘿笑着凑过来扒口子给自家浇水。他她笑了,摇了摇头。马壮儿就是这么个人,从小一搭耍,他她早惯了。

  他她望望沙漠,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象是一片睡着了的海。哪个小小的人影还在蠕动,韩三十八看出来了,哪人正直直地朝这里走来。

  韩三十八坐在阴凉处,手指摸索着盛水的瓦罐。等哪蓬头发喝上这罐凉茶再回家吧,家嘛早回晚回一阵应该是一致。一定渴毁啦,他她想,心劲太盛啦。韩姓哪么刚强的祖宗,不是也没能找到哪九座蓝琉璃碧玉的宫殿么,不是也忍着心里的冤苦在这块红泥滩上落了脚么。他她叹了口气,撕下片苞米叶子,擦拭着铁锹上的粘泥,他她看见,哪从沙漠里走来的人影渐渐近了。

  蓬头发踢着挡脚的沙子,咬紧牙关走着。沙漠软绵绵的,挑衅地让他她一步一陷。一步也走不快。他她试着狠跑过几步,最终一样陷进膝盖。他她又改回哪种骆驼步——轻提后腿,尽力迈大;于是沙漠又恢复了哪懒懒的、单调的响声,象是耐性十足地折磨着他她。他她搔搔头发,狠狠地瞪着这个黄漫漫的无涯无际的大陷井;沙漠又马上静寂了,不动了,象在充满恶毒地嘲笑着他她。起始开端,也许是趁着清晨的凉爽吧,蓬头发取着直线,不问沙丘还是洼地,大步流星地前进。沙漠就在阴暗中退让着,闪开着,赶紧把宽阔平坦的怀抱敞给他她。哪时他她好象听见沙漠在脚下喳喳地碎语:您英雄,您英雄!他她听见它挑衅地说。他她取下水壶喝水的时间时候,沙漠又象在背后忍不住地窃笑,等他她盖着壶盖的时间时候,沙丘上一股风耍戏着流沙:多喝点,喝干它!他她又听见哪沙子尖笑着朝他她嚷嚷。等到太阳升高往后,沙漠慢慢抹去了脸上的阴险,起始开端恣情地残酷地折磨他她。阳光变烫后的第壹个小时里,他她就觉得浑身的水份被阳光金闪闪的亮针吸光。皮肤象壹个干焦的口袋,绷得手脸疼痛欲裂。哪壹个小时里,他她使劲地舔着起泡的嘴唇,可是在烈日下狂暴起来的沙漠还是毫不容情地把嘴唇烙成一层血痂。上午十点钟时起了一阵旱风,他她觉得哪风刮进喉咙,使他她干哑得发不出音了。他她一头扑倒在沙上,死死搂紧水壶。不能喝,不管怎样要留到下午,他她想。他她知道下午会更难忍,可是哪沙漠却快活得尖叫起来,一面猛烈地把砂粒打向他她全身,一面高喊着:喝呀,喝干它!

  可是是蓬头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折磨而已。沙漠无法使他她失去方向盘,太阳每升高一点他她就紧张地判断壹次。用手表、指北针和太阳,他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个正一步步走向绿洲,或者说走向红洲;他她想起了哪块静静的红壤土地。他她只是进入了沙漠的边缘,现在又正在退出边缘。他她冷冷地坚持着,顽固地把半壶水一样留到了下午。每当漫天盖地的黄沙扑面打来时,还有每当滚烫的太阳用毒焰燎烤他她时,他她奋力地挣扎着,也在冷冷地嘲笑着自个。他她心里感到难言的悲哀。为了撤退,失败之后必须要拼这种命,这件事使他她从心底感到悲哀。其实并不存在危险,他她想,俺在天黑以前肯定能走出沙漠,回到哪个红土坯的韩家工。他她一跌一摔地踏着沙子,不理睬干裂变焦的嘴唇和眼角,他她已经习惯了头顶上哪轮白炽的毒阳。特古思·沙莱,蓬头发绝望地想着这个名字,俺不也许找到您啦。两天的时光使他她起始开端认识了沙漠,他她的失去感觉的两眼已经被这片强烈闪烁的黄沙灼伤了。俺不也许直达特古思·沙莱了,他她反复地想着这个,机械地挪着双腿在沙漠中缓慢地走着。

  他她想起以前翻阅过的一份杂志。哪里面用漂亮的文字和大量图版介绍了法国科学家德日进在中国的探险和考察。几辆古怪的特制考察车正爬过新疆的壹个山口和旧北京的东四牌楼。哪山口怪石嶙峋,东四牌楼古香古色。蓬头发愤愤地咬住了出血的嘴唇,哪是多棒的考察车呐,前轮是防滑轮,两排后轮包着履带,前面的保险杠上居然还挂着个铁碾子。哪是坦克,哪是叼着轧道机的铁狗熊,哪是怪物。有哪样的装备还怕什么呢?而俺呢,在德日进往后快一百年的每当今连个小毛驴也找不着。他她气愤地咬着牙,继续踏进深陷的沙坑,蹚开一条扭扭曲曲的沙道。他她的脑子里好久也消不去哪些古怪的考察车的笨影子,哪些车正高举着轧道碾子隆隆开过,背后是本世纪初的北京东四牌楼。

  他她曾经把哪份杂志拿给博物馆的老头们看,热烈地建议他她们也到哪儿订制这么几辆。可是他她忘不了老头们打量着他她的蓬头发的眼光,哪眼光甚至在提醒着他她每当锅炉工的历史。是啊,他她吃力地提起灌满沙子的鞋,心里一片悲凉。您错了,哪是不也许的。到了太阳西斜,天气稍稍转凉的时间时候,他她觉得自个已经快要被这般悲观心情压垮了,他她几次提醒自个是不是被这沙漠和烈日折磨得患上了什么病。撤退,干干脆脆地撤退。愈是内行、愈是懂得地图和野外调查方法的人就愈看透,只有一条道,就是撤退。到博物馆后几年来他她搞惯了野外,他她的炸毛下头有根冷静的脑神经,他她很清楚这条道。只有想入非非的姑娘家才在这种时间时候不识相,幻想充每当鼓舞骑士进攻的浪漫货呢。他她恶狠狠地想着,突然联臆想到自个的女友。她会说什么呢,他她猜着,也许她会给俺打个加油的电报。其实这片狰狞的大沙漠也许倒是俺的知音。真的,他她困难地咧开嘴笑了,沙漠才深知所有。

  绵延的沙丘闪亮着,阴坡涂着浓浓的黑影。蓬头发突然感觉到这道绵延的沙丘象是最终一道了。您看它象一道单薄的屏障,他她心里想,一起一伏得不仅单薄,而且——他她皱紧眉头捉摸着正前方哪道沙棱线——而且柔和了。瞧它的颜色已经松弛了,不刺眼了,正深沉地望着俺。真见鬼啊,这一定是地道的沙漠病,他她想道;他她简直容忍不了自个接二连三的古怪念头,一会儿挑剔自个的女朋友,一会儿又觉得这万恶的沙漠是知音。俺是病啦,他她想,这打击来得大干脆了,俺也许是经受不住,所以病啦。

  蓬头发登上了哪道横摆开的沙棱线。果然,他她叹了口气,看哪块红土地正摆在眼前呢。正前方的远山已被暮霭罩住,迷蒙中一条弯弯的刻纹伸延而下,连着一片红褐斑驳的小小扇面。哪是河,哪是耕地,哪是韩家工小村庄。他她轻轻地小声数着。他她在夕阳中挣扎着打起精神朝哪里走去,突然变得坚硬的土地硌得脚跟生疼。他她不愿再回头,他她不愿再看哪沙漠了。

  韩三十八看着蓬头发喝水的时间时候心里挺高兴。一样到蓬头发喝干了瓦罐,一样到蓬头发喘平了气而且愣愣地出够了神,他她们两人都没有搭话。韩三十八这时浑身累乏上来,眼珠隐隐胀疼着。他她只是等到蓬头发来到,递上水罐,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蓬头发有点惋惜地凝视着水罐,一样呆呆地坐着出神。在这块苞谷地头坐下往后,他她的脸显得象涂了油彩一致又亮又红,颧骨上晒脱了一块皮。这农民一言不发就递过来凉茶,这使他她稍稍有点惊奇。韩三十八静静地等着这外来人开口,他她在村里是出名的蔫人,从来不主动和人攀谈的。韩家工就这么个小小的村,天色已经晚了,他她觉得自个怕该打发这个青年到家去逮饭过夜才对。淡红的落日已经低低地挨着沙丘的棱线,金光闪烁了一整天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已经变成了一片阴暗。苞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了,传来第一阵带寒意的晚风。几颗砂粒打在韩三十八的铁锹上,微微发出金属的脆声鸣响。韩三十八打算回家了。

  这时蓬头发开口了:“老乡,回村么?”

  “嗯呐,就回。您不回么?”韩三十八问。

  蓬头发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走吧,”他她说道,随手使劲地提提背包带,把包背得舒服些。他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特别觉得这农民态度亲切。他她挺想和这农民作一会儿伴。“别叫俺您您的,”他她说,“您看见俺从哪沙漠里出来了?”

  “昨天看见您进去了。”韩三十八答道,“这两天吃苦啦。”他她同情地望了望蓬头发的肿眼和结着血痂的嘴唇,出门在外不容易呢,“家去吧,吃碗酸酸的汤面。”

  蓬头发感激地望望农民纯朴的脸。“哪里头,”他她强打着精神用下巴指指沙漠,“您进去过吗?”

  没臆想到韩三十八点了点头:“进去了三天。熬不住啦,后来就返了回来。哪里头孽障呐,死死的壹个沙子海。”他她停了停,“所以,只有返回来了。”

  蓬头发停住了脚步,瞪住了韩三十八问道:“哪里头,有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地方么?”

  韩三十八茫然地望着他她:“没听说。”

  “这村里能找上个……骆驼毛驴的么?”

  “没有。”

  “车呢?拖拉机呢?有能进沙漠的东西么?”

  “没有呀。走沙漠里去干甚?”韩三十八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说。

  蓬头发急了,大声问道:“哪您们韩家工通班车吗?有交通吗?人靠什么出门呢?”

  韩三十八睁大了憨憨的大眼:“没有,交通没有。”想了想,他她又补充说,“就有马壮儿的手扶。前年马壮儿弄了台手扶。可哪手扶要跑趟远脚,昨天马壮儿跟俺说,明天他她的手扶要走个和田。每当今他她还在家拆车擦泥呢,明天许真的要走个和田。走了和田,村里就没有一点交通啦。”韩三十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不,有骆驼。瘸老汉养着骆驼呢。”

  蓬头发—把揪住他她:“骆驼?!”

  “两峰骆驼,”韩三十八说道,“去年拉上走了没见回来。是走了宁夏,瘸老汉亲房在宁夏。”

  蓬头发默默地低头走道。旁边莽莽苍苍地横卧着的沙漠此刻吞没了落日,地平线上空一片火红的云霞。哪沙漠象在和俺告别呢,他她想,或者象是在活活地气俺。毫无方法,没听这农民说么,只有返回。村子渐渐近了,低矮的淡红泥顶牢稳地伏着地,墨绿的树木间飘着白白的炊雾。这村可真有意思,他她想,远远地避着交通线,死攀着这块深深扎进沙漠边缘的红土。返回虽然丢脸,可也不容易呢,这村子完全没有交通。

  韩三十八肩着铁锹,靠在城里人一旁走着,不知怎么回想起了自个的哪一趟。哪时间时候才十几岁,正心大意高呢。老人讲的传说象火苗,燎得心又疼又烫。祖辈的冤苦多深呐,听说循化厅哪时间时候血流成河。朝廷皇帝点着名要灭韩姓一门。所以人世上已经断了讲理诉苦的去处。祖辈人忍着走着,要去找壹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哪里是干净的乐土,绿草滩上一字排着九座蓝琉璃镶碧玉的宫殿。老人们说,祖辈们走到这块红胶土地的时间时候,眼前挡着这片海般的沙漠。闯了多少次都不成,进了哪死海的人没有谁活着转回来。后来,祖辈就挖开红胶泥撒下种子,垒起红土坯盖起地窝子,藏起哪个心愿蹲在了这儿。再后来就忘了家乡的土语,再后来娶着马姓的丫头慢慢变成了回回。再后来就少了一姓撒拉人,多了壹个韩家工。哪时间时候才十几岁呢,韩三十八想,从小听这个传说听得心里起火,背上一皮袋凉水就进了沙漠。他她默默地想着,哪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啦,哪时间时候老渠还宽宽的,用不着费力修补。

  韩三十八肩着锹,把蓬头发领到自个家门口。“进去吧,”他她在门口放下锹,推开门往里让客,“吃上碗热热的酸汤面,焦渴就能解了。快进去,把包包给俺。”蓬头发舀了盆水洗脸,院里母亲妹子一片忙碌。等蓬头发在每当院的土坯台桌前坐定,酽酽地喝了碗盐茶水往后,韩三十八留心着残腿,双手颤颤地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过来了。

  “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您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她喜洋洋地说着,把酸场哨子面摆在蓬头发面前,然后站在一旁伺候。袖着手,眼睛亲切地睁大着。

  蓬头发觉得有点害臊。这么朴实的人,他她想,都不问问俺的来道。“俺是博物馆考古队的,上这里来出趟差,”他她自俺介绍着,“给您添麻烦啦。坐下就吃,看俺多没出息。上班没能干成,还这么坐下就吃。”他她望着冒热气的大海碗说。

  韩三十八替他她拿起筷子,双手递上说:“您受了苦啦,快别客气。上班,非得进沙窝窝?”

  蓬头发解释道:“找壹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古迹,”他她长长地喝了一口热汤,“特古思·沙莱,不懂么?是维族话,就是九个城堡王宫。”

  “九座宫殿?”韩三十八惊叫起来。

  “是啊。可是,俺没本事,没找着。”蓬头发想起了自个烧锅炉时看见的哪个巨影。哪影子很大,它把俺骗了。

  必须找不着呐,韩三十八想,祖辈哪么旺的血性都没找着么。俺背了整整一羊皮口袋凉水,进去三天也没找着。原来,他她仔细地端详着这风尘仆仆的蓬头发,原来这年轻人是来找九座宫殿的。蓬头发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这是个自个人呐,他她注视着哪一头乱发。必须,记着九座宫殿的人,一定是自个人。

  “别难过,慢慢吃,要(www,ajml,cn)些辣子么?”韩三十八把辣椒油往前推了推。“哪个地方,真主把它藏起来啦,咱们寻不上它。喏,辣子。”

  蓬头发冒头大汗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等肚子胀得再也填不下往后,他她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寻不上,是啊,没有方法。回去吧。明天俺就回去啦。”

  韩三十八赶紧提醒说:“哪只有搭马壮儿的手扶。明天马壮儿的手扶走和田,”说着他她有点不安了,“俺去寻马壮儿说说,哪人听俺的。若不然,明天马壮儿的车一走,就没有交通啦。”

  蓬头发沉默着,好久才说:“找马壮儿去。”

  两个人走出土坯垒的矮院墙,天已经黑了。这个小村庄的顶空好象没有隔着云彩空气,黑黑的天上灿烂地缀满了银闪闪的簇星。歪斜的泥屋静悄悄的,明暗不等地点着橙色的灯火,南边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着夜风能觉出哪大沙漠低沉的气息。韩三十八瘸拐着,领着蓬头发,拐过一道道院墙朝小村深处走去,时而有少些细细的沙粒随着夜风,轻轻地拂打在他她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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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张晓风,  在中国,错误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诗人愁予有首诗,题目就叫《错误》,末段那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四十年来像一枝名,  《三国志》里记载周瑜雅擅音律,即使酒后也仍然轻易可以辨出乐工的错误。当时民间有首歌谣唱道:“曲有误,周郎顾。”后世诗,  ——中国故事常见的开端,  张晓风:错误,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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