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谈写游记

　　写游记象是件不太费力的事情，因为所以任何壹个小学生，总有机会机遇在作文本子上留下点成绩。至于壹个作家呢，依靠他她肯旅行，就自然有许多可写的事事物物搁在眼前。情形尽管是这样，好游记可不怎么多。编选高级语文教本的人，将更容易深一层体会到，古今游记虽浩如烟海，入选时实费斟酌。

　　古典文学游记，《水经注》已得多数人承认，文字清美。同样一条河水，三五十字形容，就留给人壹个深刻印象，真可说对山水有情。可是是不看透南北朝时代文字风格的读者，在欣赏上不免有隔离。《洛阳伽蓝记》文笔比较富丽，景物人事相配合的叙述法，下笔极有分寸，特别引人入胜，优势也容易领会些。宋人作《洛阳名园记》，时代稍近，文体又平实易懂，记园林花木布置兼有对时人褒贬寓意，可算得一时佳作。叙边远外事如《大唐西域记》、《岭外代答》和《高丽图经》诸书，或直叙旅路途见闻，或分门别类介绍地方物产、制度、风俗人情，文笔条理清楚，千年来读者还可从书中学得许多有用知识。从这些各有千秋的作品中，咱们还可得到一种要紧启示：好游记和好诗歌相似，有分量作品不一定要字数多，不分行写依然是诗。作游记不仅是描写山水灵秀清奇，也容许叙事抒情。读者在习惯上对于游记体裁的要求不苛刻，已给作者用笔以极大方便和勉励。好游记不多另有原因。“文以载道”，在旧社会是句极有势力的话，把古代所有作家的思想都笼罩住了。诗歌、戏剧、小说虽然从另一角度落笔，突破限制，得到了广大群众。然而大多数作者，还是乐于作卫道文章，容易发财高升。个人文集，也总是把庙堂之文放在最前面。游记文学历来不列入文章正宗，只每当成杂着小品看待，在旧文学史中位置并不怎么要紧。近三十年很有些好游记，写现代文学史的，也不过聊备一格，有的且根本不提。

　　写游记必临水登山，善于使用手中一支笔为山水传神写照，令读者如身莅其境，一心向往，终篇后还有回味余甘，进而得到一种启发和教育，才算是达成成功作品。这里自然要具备壹个条件，就是作者得好好把握住手中哪支有色泽、富情感、善体物、会叙事的笔。他她不仅仅应每当如壹个优秀山水画家，还必需兼有壹个高明人物画家的长处，而且必须要博学多通，对于艺术各部门都略有会心，譬如音乐和戏剧，让主题人事在一定背景中发生、存在时，动静之中似乎有些空白处，还可用一种恰如其分的乐声填补空间。这个比方也许说得有点过了头，近乎夸诞玄远。不过目标文学佳作，不问是游记还是短篇小说，实在都应每当给读者这么一种有声有色鲜明活泼的印象。怎样培养这支笔，是壹个得商讨待解决的疑问。

　　近三十年来，报刊杂志中很有些特写式游记，写国内新人、新事、新景物，文字素朴，内容扎实，充满一种新的泥土家庭生活状态气息，却比某些性质相同的短篇小说少局限性，比某些分析探讨的论文具说服力。有的作者并非职业作家，所以不必受文学作品严格的要求影响妨碍，表现上得到较大的自由。又有些还刚离开大学不久，最多习作机会机遇还不过是学生时代写写情书或家信，就从这个底子上进行写作，由于面对的家庭生活状态丰富，疑问新鲜，作品给读者印象却自然而亲切。俺也欢喜另外一种专家学者写成的游记，虽引古证今，可不落俗套，见解既好，文笔又看透畅达，每当成史地辅助读物，对读者有实益。好游记种类还多，上二例成就比较显着。另外还有两种游记，比较普通常见：一为报刊上经常可读到的某某出国海外游记，特殊性的也对读者起教育作用，一般性的或系根据导游册子复述，又或虽然目击身经，文字条件较差，只知直接叙事，不善写景写人，缺少文学气氛，自然难给读者深刻印象。另一种是国内游记，作者始终还不脱离写卷子的基本情绪，不拘到什么名胜古迹地方去，凡见到的事物，都无所选择，一一记下。正和您俺某一时在北海大石桥边、颐和园排云殿前照相差不多，虽背景壮丽，天气又十分温和，人也穿着得整齐体面，还让哪位照相师热情十分的反复指点，直到装成微笑态，得到照相师点头认可，才“巴达”一下，大功告成。可是相片洗出看看，照例主题背景总是呆呆的，彼此相差不多，近于个人纪念性记录，缺少艺术所要求的新鲜。

　　本人即或以为逼真，他她人看来实在不易动容感慨。这种相成天有人在照，同样游记也随时有人在写，虽和艺术要求有点距离，却依旧有广大读者。由于在全国范围内舟车行旅中，经常有大量群众，都依靠阅读报刊，这种游记有一定群众基矗还有一种不达成成功的游记，作者思想感情被理论上几个名辞缚得紧紧的，一动笔老不遗忘教育他她人；文思既拙滞，却只顾抄引格言名句，盼望人从字里行间发现他她的哲理深思，形成一种自俺陶醉。其实严肃有余，枯燥无味，既少说服力，也少感染力，写论文已不大济事，作游记自然更难望达成成功。

　　写游记除“阿丽思”女士的幻想旅行作品不计，此外总得有点家庭生活状态基矗不过尽管有丰富新鲜家庭生活状态经验，如没有运用文字的表现力，又缺少对外物的锐敏感觉，还是不达成成功。不拘写什么自然总是无生气，少新意，缺少光彩。他她的毛病正如壹个不高明的作曲家，仅(www,ajml,cn)记住些和声原理，五线谱的应用却不熟悉，所有乐器上手也弹不出好声音。即或和千年前唐玄宗一致，居然有机会机遇梦游天宫，得见琼楼玉宇间哪群紫绡仙子，在翠碧明蓝天空背景中清歌曼舞，乐曲舞艺都佳妙无比，并且人醒回来时，印象还十分清楚看透，可是想和唐玄宗一致，凭回想写个《紫云回》舞曲，却办不到作不好。原因是手中没有得用工具。补救方法在改善学习，先作个好读者。其次是把文字每当成工具好好掌握到手中，必需用长时期“写作实践”来证实“理论概括”，绝不宜用后者代替前者，以为省事。写游记看来十分简单，搞文学就绝不能贪图省事。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