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中国人的病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作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依靠勇气。因为所以您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作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看透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能见到。每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其实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可是责任主要应归每当权的。

　　壹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她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哪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壹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哪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壹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哪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生命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其实上它有疑问，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她们的“权利”。所有义务仿佛应该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哪么想“俺如今作了多少事，应每当得多少钱？”若每当真有人哪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她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路途争取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往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哪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俺臆想到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机遇，“不知国家，只顾自个”，岂不是必须的最终？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她们自个的，不让他她们看透壹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她们明了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所以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能治理天下，在上者哪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其实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地球，所以一团糟。目前最依靠的，还是应每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争取，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能有机会机遇得到壹个“人”的各种权利。要求“人权”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所有现代文明的种子。壹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壹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壹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看透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必须最终，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校园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她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www,ajml,cn)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她们却很容易使地方每当权执政者，误认他她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所有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依靠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哪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咱们皆看透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咱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咱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机遇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俺以为——第一，咱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生命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第二，咱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方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哪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致优势。

　　第三，咱们应看透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致，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所以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所以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第四，咱们应看透壹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哪些有勇气争取争取正每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看透壹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作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每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所有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久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个的简要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