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俺因为所以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每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壹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哪里度过半年学生家庭生活状态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道，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俺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哪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每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观在竟长成了能遮蔽风吹雨打，能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哪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可是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哪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班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哪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可是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俺这壹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道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俺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俺的此来，原因为所以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她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能由他她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校园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机遇不多，可是或每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间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俺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她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她果然是被俺骇倒了。

　　“哦！真难得！您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她惊笑着问俺。

　　“来了已经多日了，俺因为所以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瞧过。每当今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俺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您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道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间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俺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道上，谈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咱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咱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咱们攀谈了几句之后，俺才起始开端问他她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壹个人也没有得看见，您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咱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咱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咱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她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咱们的出品，非可是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怎样？”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道的步行的最终罢，哪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咱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哪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俺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每当今足行得特别快的哪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俺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俺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您是在对课呢？还是在作诗？”

　　他她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www,ajml,cn)问俺：

　　“先生您说啥话语？”

　　“俺说，您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您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她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咱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哪条石砌小道，咱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间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哪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