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千石谱

　　自北九水向北走，汽车道都改为大石板道，宽绰平坦，便于行走。而且是向下倾斜的，轿夫们的步伐也就加快起来。咱们在轿里，被摇簸得难受，愿意下来步行，不意轿夫扛了空轿更自健步如飞，赶得气喘汗流，依然赶不上。叫他她们走慢一点，则他她们自来练好这样步伐，改慢反而吃力，又怕耽误道程，只好仍旧壹个个回到轿里，让他她簸汤圆般簸着。

　　沿道十几里的风景，可谓萃劳山的精华。危峰面面，有似苍玉万笏，又如云屏千叠，秀丽雄奇，壮人心目。俺现在才发现劳山的特点在石，可谓“以石胜”。

　　一望满山满谷，怪石■岏，罗列万千，殊形诡貌，莫可比拟。勉强作譬，则哪些石头的情状：有如枯株者，有如香菌者，有如磨石者，有如栲栳者，有如盆碗者，有如覆釜者，有如井阑者，有三五拈刺如解箨之笋者，有含苞吐蕊如妙莲欲放者，有卓立若宝塔者，有亭亭如高阁者，有翼然如危亭者，有奋翼欲飞如金翅鸟者，有负重轻趋若渡河之香象者，有作势相向如将斗之牛者，有首尾相衔，如牧归之羊群者，有斑斓如虎者，有笨重如熊者，有和南如入定之老僧者，有衣巾飘然如白衣大士者，有甲胄威严如战将者，有端笏垂绅如待漏之朝官者。您有观音的千眼不能一一谛观，您有观音的千手，也不能一一指点。这些石头并不说您心里想像它们肖似哪件事物，它们便肖似哪件事物，是主观的；自有宇宙以来它们便这么存在着，完全是客观的。终南山俺尚未曾到过，韩昌黎先生的诗里哪拟喻山石的一段，俺以为未尝不可移赠劳山。

　　更奇者，常见山巅有数丈长之大石两头架于他她石之上浑如一座飞桥。或有石巨如数间屋，一半坐另一石上，一半凌空，欲落不落。这些石头怎么会这样呢？莫非是在洪荒未辟前，有什么巨灵之神，故意搬上去的，不然就从别处飞来。呀，俺想出个道理来了。这是(www,ajml,cn)数十万年以前，地壳欲凝未凝之际，下则火山爆裂，烈焰飞腾，熔岩滚滚，喷薄四散；上则轰雷闪电，罡风暴雨，日夕冲击，柔软如乳皮的地壳，受此力量的压迫，忽高忽低，推移动荡，如大海波涛之倏起倏落。经过无量劫数往后，喧腾者渐变为静寂了，动荡者渐变为停止了，柔软者渐变为刚硬了，才达成成功今日咱们所处大地的景象。咱们现在所见的满山千态万状的大石，每当是每当日火山喷出的熔岩，而这些飞来的怪石呢？则或是熔岩凝结往后，再从别处火山激射过来的，所以它们与所止之处的石头，不能合而为一。

　　俺平生对于中国山水画，像倪云林一派的萧疏澹远之趣，并非不知领略。然于宋元人的大幅立轴，或岩壑盘旋，峰峦竞秀，或洪涛汹涌，山岛峥嵘，或老树千章，干如铁石者，尤为欣赏，好似胸中一段郁勃磅礴之气，非借此则发泄不尽似的。于自然界的风景，俺之爱赏奇峰怪石，也胜于春草落花，平沙远渚。这次劳山形势，恰恰对了俺的心道，所以一道在车中叫好不绝，康和雪明都笑俺为狂。

　　（《绿天》，一九二八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一九五六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