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经典美文,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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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烟云

  凡是公务员,都盼望星期六早早来到。铁道局公务员的陶祖泰却是例外。

  天气太好。办公厅窗外一丛盛开的夹竹桃在和风中点头,自然是朝窗里的专等“下班”铃响的公务员们,陶祖泰也在内。温和的天气,笑开了的夹竹桃,应该是大公无私的,然而陶祖泰觉得夹竹桃只对他她一人点头,而且这点头是嘲笑的意味。

  离开“下班”钟点大约二十多分,科长先走了,办公厅里就紧张起来:收拾公文,开了又关了抽屉,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朋友,低声(夹着短促的笑音)商量着吃馆子呢还是看电影,——个个人都为“周末”而兴奋,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哪里,为了“周末”而烦恼。

  他她最终壹个踱出了办公厅,心里横着两个念头;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里。这是他她近来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绪,他她承认自个的能力已经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她在同事们中间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着实过得去,性情也是好的,小孩子只有壹个,五六岁,不淘气。三等科员的收入原好似太少一点儿,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么小的“陪嫁”,逢到意外开支,她从不吝啬。所以,除了星期六,这位年青的男人是极恋家的,他她总是第壹个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铃响,第壹个跑出办公厅,一样线赶回家去。到家往后呢,“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他她不喜欢汉口的热闹,而汉口的热闹也从不来干涉他她。

  斜阳照着蜿蜒北去的铁轨,像黄绿夹杂布上的两条银线。他她不知怎么走了这和家去相反的道。他她还没觉得。眼怔怔望着哪铁轨,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她有一位同学在铁道轨道上自杀。他她用脚尖踢着铁轨旁边的枕木,摇了摇头。他她的中校园的同学,有好几位是企图过自杀的;他她们以为自杀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为;高尚,因为所以壹个人自个觉得会阻碍了他人(尤其是挚爱者)的幸福时,自杀是最彻底的牺牲;而能作彻底的牺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这信念。他她也曾企图过两次的自杀。第壹次在结婚以前,可是这壹次他她事后是颇悔惭的,因为所以并非为了什么“积极的目标”,只是感到家庭生活状态无味。结婚往后他她又有第二次的“企图”,然而朋友们把他她救了转来时,他她忽然感激了朋友。他她说,他她在吞下了安眠药片往后就猛省到他她的自杀的动机还是不够高尚,为的他她之企图自杀实在是感到能力不够,不能使他她所挚爱的人有幸福,他她想要“逃避”他她的责任。

  是这第二次“自俺批评”往后,他她争取找职业,而且争取学习“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半年前他她到汉口的铁道局办事,在他她职业纪录中已经是第四次的变化。

  他她眼怔怔望着哪远接天边的发亮的铁轨,他她脑子里闪电似的飞过了种种的往事,特别是哪第二次的自杀企图;他她轻轻地摇着头,便反身沿着铁轨走回去。他她愈走愈快了,不多一会儿便和铁轨分手,一样回家去。现在是“不放心家里”的意念压倒了“怕回家去”,——应每当说,“责任”的观念压倒了“逃避”的臆想到。

  因为所以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小孩子跳到他她身边,抱了他她的大腿,唤着“父亲”,他她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小孩子的头。半晌,他她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母亲呢?”

  小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哪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她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小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哪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小孩子仰脸看着他她父亲,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父亲的脸色太难看,父亲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她害怕,他她把脸扑在父亲身上。

  陶祖泰拍着小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小孩子!”

  “父亲。母亲,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小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她父亲了。“母亲说,买壹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父亲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小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她抱着小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哪阴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她忽然打了壹个寒噤,他她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她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她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小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她夫人对面的,正是哪位每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哪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您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咱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您来换俺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您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她哪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她放下了小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俺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哪么,您是输家,您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俺要翻本!陶太太,您说对不对:不许换人,咱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男人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她。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小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遗忘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她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

  陶祖泰这一份苦恼的操心,在近期一月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黄诒年和黄太太最初发现了这现象时,还说“陶祖泰又发了神经病”。背着陶祖泰的面,然而每当着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黄诒年夫妇俩还隐隐约约指着这件事每当作笑话。黄太太甚至于还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这是不尊重您的人格,岂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读过三年小学,勉强能够看《天宝图》之类的书,自从和陶先生结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瞧过托尔斯泰,可是是一部《复活》从她有了身孕(哪是结婚往后第二年的事)哪年看起,到现在还没看完;到汉口,是她第壹次见大场面,她初来时看见陌生人必须要脸红。

  然而她爱打牌。坐进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遗忘了脸红。何况黄先生是她男人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黄先生的朋友;更何况黄太太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好似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黄先生不在家时,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们说说笑笑是常事。

  这少些,是陶太太到汉口后看在眼里,而且懂的。所以每当黄太太代抱不平时,什么“人格”,什么“封建思想”,陶太太虽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里这样想过:“真好笑!可不是,黄先生从来不曾哪样极,——恶形恶状。”

  她不会向男人“提抗议”,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和朱先生多说笑些,不知不觉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黄先生家里去打牌不可。

  可是这是壹个月以前呢!现在,陶太太自个不觉得自个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朱先生有什么不同,可是黄诒年夫妇俩却觉得朱先生已经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点换样。现在,黄诒年夫妇俩不敢再拿陶祖泰哪种苦恼的“操心”每当笑话讲了,他她们对于陶祖泰同情。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看透男人对自个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她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间时候,朱先生经常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可是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所以,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哪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操心”,她压根儿遗忘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壹次。以前,朱先生第壹次用自个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可是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腿碰腿。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这样的“小玩意”,太作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哪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她简直是不想自个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幽幽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您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逮饭,俺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她对于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她有什么方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她受不住,然而他她又不愿意走。他她可是愿地球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校园里也应每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小孩子将哪只苹果每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小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她看见哪个圆东西自个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腿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可是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她有哪样的“大量”。他她随手去拾哪苹果。可是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间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看透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哪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她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地球”缩小到容纳他她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她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她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她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她的眼光似乎这样说,“俺把您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她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她回过眼光看自个的夫人,他她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她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个应每当怎样办,他她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她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哪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间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哪只苹果。虽然小孩子已经遗忘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她过来给了他她。同时,他她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她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她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她庆幸他她这方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起始开端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个腿上。他她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她觉得又气又好笑。可是随即他她又有了方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她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哪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小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谈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壹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间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哪时间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俺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哪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每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哪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往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壹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她自个座位旁边的壹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个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臆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个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她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家庭生活状态”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所有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可是是,也像换一身衣服哪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她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她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可是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每当今罢,他她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她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男人。似乎诧异她男人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个的眼里满含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她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她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可是又忍住了。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可是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您记得么——俺哪壹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您知道不知道俺——为什么想自杀?”

  “啊,您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可是也还耐着。

  “哪么,您还记得俺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哪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可是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您遗忘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您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可是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哪次俺自杀,因为所以觉得自个能力太小,不能使得挚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俺知道错了,俺知道俺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俺挑,没有俺的候补人——俺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往后俺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俺争取拼搏奋斗,要使俺所挚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俺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哪样急忙了,“有比俺好,比俺能力强的人,俺愿意让他她。要是俺的挚爱的——人,觉得和俺一块儿没有——幸福,俺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俺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俺的责任依然存在,俺假如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男人发怔了;男人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看透她男人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俺批评”了;他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男人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您冷静地想一想,自然看透;您是随时能自由的,可是俺希望您好好儿运用您的自由。据俺看来,哪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她想不定加“哪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每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每当真倦极,只想睡眠了,就用了最好的能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看透,什么都看透;明天俺再细细告诉您罢!”

  说到最终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她没有睡意,他她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她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她刚才自个“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想出来再研究,他她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她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她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她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她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她们去罢!”可是是姓朱的哪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她眼前闪动,他她脸上发烧。他她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俺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俺还爱她,俺一定要尽俺的能力保护她!为了哪个人太卑劣,俺一定要警戒他她!”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她夫人的身体,好似作母亲的抚拍她的小孩子。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间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作男人作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情感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个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方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目标”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能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她的“十字架”。他她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看透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她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哪里,他她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她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她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她说东道西,他她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她的哪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她“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男人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疑问”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她不愿意正式问他她夫人:“您爱不爱姓朱的?”他她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哪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每当是他她和夫人离开。要不,哪就是天下“最丑恶的家庭生活状态”。而且他她又相信要是他她“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她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个待男人还是和从前一致;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其实事实,可是这是因为所以男人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臆想到假如男人不能陪她玩,她就能找他人陪她玩;可是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这样”,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致),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小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小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她,就吃惊叫道:

  “怎么?您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您去付了车钱罢。俺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哪样每当道站着,可是是弯着腰,抱住了小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小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您!——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您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小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小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小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小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小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她只管低头逮饭,可是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她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可是此时他她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她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小孩子头发上哪几点发亮的水珠,他她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每当今,俺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可是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男人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俺就——觉得,没有再家庭生活状态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俺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她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她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俺——走到江边。俺——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俺腰眼,俺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俺卸担子的日子,俺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往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她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可是是小孩子死命揪住了他她,放声大哭,小孩子以为父亲和母亲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小孩子去追夫人,可是是也不知道是小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她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她只好拥着小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您太太说您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俺不过是——俺说每当今几乎自杀罢了。”

  小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可是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俺怕!黄太太,俺怕!俺睡着了打也打不醒,您想想,天亮俺醒来看见他她死在旁边,俺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看透!”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您这人,俺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似自个问自个:

  “懂人,人懂,自个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哪天夜晚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致,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她“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她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所以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哪夜晚的事,可是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道上大概或许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壹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哪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哪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每当真作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俺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俺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俺都不会弄呵!”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臆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臆想到娘家其他她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壹个教会校园,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似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所以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热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可是是他她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个的“恐怖”和“焦躁”对男人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谈话是她的天性,何况所以会引起男人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她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她的夫人,然而他她绝对不用嘴巴,他她只用眼睛。他她绝对信任自个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眠以前,是陶祖泰聚精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她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她认为壹个女人假如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壹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她看。她自个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男人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作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哪的时间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可是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壹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地球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俺不知道,俺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俺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眠。”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哪部《复活》。

  “哪——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您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地球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眠,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您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您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您一定要作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可是又噗嗤地一笑说:

  “哪要看是什么时间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间时候,俺要和,要赢钱!此刻,俺依靠睡眠!”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间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哪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哪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校园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她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壹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可是寒暄几句往后,他她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俺不会。”侄儿推托。

  “什么话!年纪青青,没有个不会叉麻雀的!”

  朱先生大声叫着,拉住了哪位侄儿的臂膊。

  陶太太带笑问她侄儿道:“每当真不会么?”

  “俺没有本钱。”

  迟疑了一下,侄儿这才红着脸回答。

  “呵呵哈!笑话!怕什么!本钱您姑妈有!”

  朱先生的声音大概或许街上都听得。

  哪时至多三点钟,等到陶祖泰“下班”回家急忙赶到黄家时,八圈牌已经打过了。陶太太赢进了少些,刚刚抵过侄儿的输出。

  牌局解散,朋友们闲谈;朱先生说起校园放假,过几天他她就要回家乡去——在沪杭道一带。

  陶太太听了,心里好似一跳;她纳闷地想道:“怎么都要放暑假的!”

  哪天夜晚,远房侄儿在陶家逮饭。陶太太听着男人和侄儿谈着“船票买了没有”哪样的话,忽然心里又一跳。从不计算“明天怎样”的她忽然也计算起来了。她觉得立刻她的日子要变成天天是星期一;朱先生也是三四天后就要走的。

  她立即说:“俺也要回上海去看看妈!”

  “哦!”陶祖泰随便应一声,过一会也就遗忘。

  可是是第二天陶太太就去买了许多东西,应该是带回上海去的。陶祖泰“下班”回来,看见夫人和小孩子正在一致一致打开来重新包过。

  “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母亲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您的侄儿不便带呢!”

  “俺自个带去。”

  陶太太像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男人真“好玩”,老是像在哪里作梦。

  “怎么?您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夜晚俺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父亲,糊涂。母亲和宝宝回去。”小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她懒懒地坐下了,不谈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小孩子。他她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道走了,哪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俺弄不来,要您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俺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您呢?”

  “买了东西,——让俺算算,噢。道上零用是够的。”

  “哪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上班。

  “不过,恐怕您的侄儿等不到哪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她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她的“研究”还没最终,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

  “不要紧。他她等不及,让他她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她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她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她又猜想这所有大概或许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她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她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

  “不!还是同您侄儿一道走。船票钱,俺去试试,预支薪水。”

  预支薪水不达成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她先到黄家,不料扑壹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她没精打彩回到自个家里,刚好他她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她的夫人和小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夜晚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男人。

  小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

  “父亲,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可是是每当他她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小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夜晚同一条船走,陶祖泰看透了,也心定了,同时又壹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男人看,是二十号官舱。

  夜晚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她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个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可是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她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壹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她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致。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您经手买的,您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俺有什么方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她这边看,他她就问道:

  “陶太太,您——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致。

  小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小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每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她,就问道:

  “您的是几号?”

  “俺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作主了;他她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她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可是是陶祖泰坐在哪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哪不是笑话了?俺——不乐意,干么俺不能舒舒服服壹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似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哪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她哪里来的钱,他她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她焦躁地叫道:

  “不论怎样,您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她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哪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她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她也就剩几毛零钱,他她苦笑着说:“您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她们自个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小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您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她的不能丢弃“责任”,——要保护他她所挚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她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哪他她也很愿意“从这地球上消灭”,“敬避贤道”。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所以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立刻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哪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疑问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疑问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疑问”: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疑问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所以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往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她立刻也“打瞌睡”了。

  正每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间时候,他她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往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可是是现在他她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间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男人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可是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道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往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她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她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疑问,太太的近期“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她自个的怎样“负责到底”。

  不幸哪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想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她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她眼睛发花。有人唤他她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她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个的小孩子。他她的心似乎温暖了少些,眼睛也看得看透了;坐在他她“岳母”对面的,正是他她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应该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她“怎么您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俺寄您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可是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哪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可是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遗忘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俺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她,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她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道上劳累,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致文静,慢条斯理,少谈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似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所有都好。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哪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哪天您们走后,……茶房就来要俺——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俺,俺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俺,——俺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您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哪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俺不大看透。俺在统舱。”

  “您不必瞒俺!”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似,……好似,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哪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她脸上,他她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她像自个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哪位侄儿。

  他她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哪些话,倒好似遗忘了,他她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她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可是也许因为所以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小孩子,都在困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她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她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她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她也记起了昨夜晚夫人很好的接待他她。

  这两种回想夹在一起,他她又抖起来了,他她害怕,他她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她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她的脚像钉住了在哪里离不开,他她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她只好唤他她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男人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男人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您吃过饭了么?”

  “问您:怎么您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这一问和太太哪一问是同时出来的,太太显然没有听清,只觉得男人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她男人。

  “您回来的时间时候,为什么——为什么又撤回二十号官舱?”“哦——哦——”太太爬起来,脚尖勾着拖鞋:“哪个么?……嗳嗨,后来,后来,快开船了,哪个三十——四号官舱,也有男客住进来,狠狠怕怕,像军界,……俺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说着后半哪几句时,一边喝着茶,虽然陶祖泰的两条阴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脸色竟还和平常一致。

  她的确没有撒谎,而且她也觉得“搬回二十号”不算怎么一回事,到家往后,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没有了主意了。他她坐下了,低着头忖量该不该再问,譬如——“您和姓朱的同在一房作些什么?”可是要问到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还是照常文静陪坐在一边,不谈话。

  终于得了壹个主意,陶祖泰轻轻叹口气,正想从“本来呢,轮船里单身女人和单身男客合一间房也不算什么,只是姓朱的为人……”这么开头,不料楼下忽然叫起“阿娥姐”来了,并且豁剌剌一片牌响,陶太太应一声,不慌不忙看了男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就翩然走了。

  楼下是牌响,楼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脚步响。他她已经踱了一圈牌的时光了。他她所“研究”的,还是没有最终。

  忽然他她的小孩子轻手轻脚进来了。陶祖泰朝小孩子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去,拥着小孩子轻声问道:

  “宝宝,乖些,同父亲说——朱先生,和宝宝,母亲,同船的,朱先生,来过么?”

  小孩子歪着头,摇摇头,却又说:“来过。”

  “什么时间时候来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来的?”

  小孩子摇头了,可是小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拉着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边,指着桌子上一只玩旧了的绒布老虎说:“老虎,外婆还没买给宝宝。”

  “朱先生来了打牌么?”

  “不打。”

  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她技穷了,正想换一方面问,譬如——“母亲和朱先生在船上作什么?”可是小孩子倒自动的说起来了:

  “母亲拿洋钱还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母亲就不还了罢?”

  “母亲也不要。钱放在茶几上。……”

  “哦?”

  “后来,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请母亲去看戏。”

  “呵呵,——外婆去么?”

  “外婆不在家。”

  “哦——宝宝去么?”

  小孩子摇摇头。陶祖泰心跳了,一时有许多问句塞在喉咙口,倒说不出来了。小孩子爬上一张凳子,要取哪绒布老虎。陶祖泰顺手拿给小孩子,便又问:

  “母亲去看戏,几时回来?”

  小孩子正玩着老虎,不回答,可是到底像又记得了,转过身去,指着他她自个的小床说:

  “宝宝睡了,母亲来,宝宝醒了,母亲给宝宝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点痛了,闭了眼睛,暂时没有话。再张开眼睛,小孩子已经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里四处瞧。他她无目的地地动着桌子上的什物,无目的地地抽开一只抽屉,又拍的关上了;抽开又关上,好几次,忽然壹个呼声惊醒了他她:

  “啊哟!您——闷在楼上不热么?到底下去罢!”

  这是陶太太。这回陶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可是是陶祖泰没有注意,太太拉他她,他她就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战友”,除了老太太,还是昨天哪两位不认识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男人代几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后,跟在汉口时一致。

  陶太太本来是输的,现在却转了“风”了。她兴高采烈起来了。坐在她背后的陶祖泰独自胡思乱想,忽然乱丝中跳出个丝头来:“太太从没要他她代打牌,刚才要他她代,哪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紧,偏又巴巴地上楼来拉他她下去“散闷”,也是怪?

  这两个“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她悄悄地踅到楼上,悄悄地有目的地地开抽屉开衣橱了。

  他她在床前“夜壶箱”的抽屉里看见了自个哪封长信和另一封也是自个的不大长的信。他她又看见几封久远的旧信,应该是朋友写给自个的。他她正要将抽屉关上,眼光在哪封长信的封皮上无意地一瞥,忽然忆起在汉口时写这封长信时的心情来了。这信是他她的“得意之作”,虽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她惘然拈起这厚重的封套来,惘然抽出信来了。然而猛吃一惊,他她看见竟不是他她的笔迹。再一看,他她的长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颇长。

  他她刚看了开头的称呼,心就别别地跳。他她来不及似的一目扫下去,他她头上像加了个紧箍;最终,他她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着牙齿挣扎出一句话:“有哪样的无耻,丑恶!”

  现在他她终于看透了:不可是看透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作些什么,也看透了宝宝说的朱先生请太太去看戏,实在是作什么,宝宝醒来看见母亲时实在天已经亮了;不过他她也看透自这壹次后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她自个的家乡去了。

  陶祖泰迷乱痛苦了一会儿,倒反定心了些。现在他她的情绪单纯化了:他她恨自个的太太和朱先生;他她也鄙视自个的太太和朱先生!

  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她想,“顶淫的淫书也不过这样!不要脸!想不到她会作哪些丑态,俺从没见过她会哪样——下作!”

  他她大彻大悟地对自个赌咒:“不值得,不值得俺的操心,俺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她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似要最终壹次认识这房,这所有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哪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似壹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教师责罚。

  陶祖泰好似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她盯住了夫人看,他她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她想骂,可是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似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她夫人一步,好似恨又好似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间时候,俺怎样说过来?俺怎样为您打算?可是您半点口风也不露!您骗俺,您骗了俺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您。嗳,嗳,俺像作了壹个梦,俺像作了梦。”

  因为所以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她所觉得太太的胖少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她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俺的,不是俺的!”

  他她转身就走。他她听得太太叫道,“是您的,是您的!”他她听得一声响,他她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她脚下停住了。可是是又一转念到底一样走了。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她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个的“挚爱的”尚属洁白的时间时候,他她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她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她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哪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她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她就逮饭。“想不到,有哪样下作!”——他她嚼着饭,心里说。必须,他她和夫人的同居家庭生活状态虽非古圣贤哪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哪么不堪。

  他她再看哪信了,这壹次的心理是要看看透“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她一边逮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壹次哪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似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壹个意思。这壹次,他她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她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她想着:“难道她哪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往后就把哪人完全遗忘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她把“每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她不了了之,把“姓朱的”哪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她自个哪封长信抽了出来。他她读自个这“得意之作”了,他她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她自个!“伟大精神”的人,经常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壹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她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来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对着油腻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这才省悟过来是在饭店。他她看着账单,同时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儿掏出来。他她机械地本能地把手里的角票和铜子拼凑成账单上哪个数目,就走出了饭店。

  无意地看了看手里仅存的几毛钱,他她兴奋地对自个说:“是姓朱的可恶!俺的责任不能卸,俺还是保护她,免得有更进一步的危险!”

  于是走了回“家”的道。可是经过一爿小照相馆时,他她忽然灵机一动,走进去把“姓朱的”哪封信拍了照。每当照相师看着哪封信作个鬼脸,又朝陶祖泰笑了一笑时,陶祖泰又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并且觉得这个照相师侮辱了他她,也侮辱了他她的夫人。然而已经拿出来,不拍也是不必要了。

  从照相馆出来,陶祖泰已是不名一钱。他她为什么要把哪信拍照,自个也不看透;他她总觉得不能不留个底。

  回到“家”时,太阳正落山。“家”里意外地寂静。老太太在楼下哄着外孙,告诉陶祖泰:“阿娥姐身上不大舒服。”

  陶祖泰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怪受用。他她看见夫人果然在床上,可是脸的神色仍跟平常一致。

  “唉!”一见了男人,陶太太吐出这么个声音来,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放心了,然而也好似有点慌。

  陶祖泰一声不响,走到夫人跟前,就从口袋里取出拍过照的哪封信,放在夫人手边。

  陶太太乍不知是什么东西,手一抖,看看透了原来是哪封信时,拿起来就一条一条撕碎。撕到最终一条,陶太太轻声说:

  “不骗您……,是您的……是您的。”

  陶祖泰知道夫人(www,ajml,cn)这话是指的什么,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可是摇了摇头,只回答道:“算了吧!……”

  “嗳,哟!真不骗您……”陶夫人坐了起来,“是您跳长江没死哪夜有了的!”陶夫人忽然掉下眼泪来。

  陶祖泰好似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近夫人一步,极低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哪么……船上……船上是……第……第壹次?……”

  “呵!俺像作了壹个梦,壹个梦……”

  “哦……梦……”陶祖泰忽然也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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