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儿子一定要孝顺父母吗

　　一、江长禄先生来信

　　昨天上午俺同太虚和尚访问先生，谈起许多佛教历史和宗派的话，延误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几乎超过先生平日见客时间的规则五倍以上，实在抱歉的很。后来俺和太虚匆匆出门，各自分路途去了。晚边回寓，俺在桌子上偶然翻到近期《每周评论》的文艺哪一栏，上面题目是“俺的儿子”四个字，下面署了壹个“适”字，大约是先生作的。这种议论俺从前在《新潮》《新青年》各报上面已经领教多次，不过昨日因为所以见了先生，加上“叔度汪汪”的印象，应该格外注意一番。俺就不免有些意见，提起笔来写成一封白话信，送给先生，还求指教指教。

　　大作说，“树本无心结子，俺也无患于您。”这和孔融所说的“父之于子每当有何亲……”“子之于母亦复奚为……”差不多同一致的口气。俺且不去管他她。下文说的，“可是是您既来了，俺不能不养您教您，哪是俺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您的恩谊。”这就是作父母一方面的说法。换一方面说，作儿子的也可模仿同样口气说道：“可是是俺既来了，您不能不养俺教俺，哪是您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俺的恩谊。”哪么两方面凑泊起来，简直是亲子的关系，一方面变成了破形的义务者，他她一方面变成了跛形的权利者，实在未免太不平等了。平心而论，旧时代的见解，好端端生在社会壹个人，前路途何等遥远，责任何等重大，为父母的单希望他她作他她俩的儿子，固然不对。可是是照先生的主张，竟把一般作儿子的抬举起来，看作壹个“白吃不回账”的主顾，哪又未免太“矫枉过正”罢。

　　现在俺且丢却亲子的关系不谈，先设壹个譬喻来说。假如有位朋友留俺在他她家里住上若干年，并且供给俺的衣食，后来又帮助俺的学费，一样到俺能够独立家庭生活状态，他她才放开。虽然这位朋友发了壹个大愿，立心作个大施主，并不希望俺些许报答，难道俺自问良心能够就是这么拱拱手同他她离开便算了吗？俺以为亲子的关系，不管怎样改革，总比朋友较深一层。就是同朋友一致平等看待，果然有个鲍叔再世，把俺看作管仲一般，也不能够说“不是待俺的恩谊”罢。

　　大作结尾说道：“俺要您作壹个堂堂的人，不要您作俺的孝顺儿子。”这话俺倒并不十分反对。可是是俺以为应该加上壹个字，能这么说：“俺要您作壹个堂堂的人，不单要您作俺的孝顺儿子。”为甚么要加上这壹个字呢？因为所以儿子孝顺父母，也是作人的一种信条，和哪“梯弟”“信友”“爱群”等等是同样要紧的。旧时代学说把所有善行都归纳在“孝”字里面，诚然流弊百出。可是一定要把“孝”字“驱逐出境”，划在作人事业范围以外，好似人作了孝子，便不能够作壹个堂堂的人。

　　换一句话，就是人若要作壹个堂堂的人，便非打定主意作壹个不孝之子不可。总而言之，先生把“孝”字看得与作人的信条立在相反的地位。俺以为“孝”字虽然没有“万能”的本领，可是总还够得上和哪作人的信条凑在一起，何必这样“雷厉风行”

　　硬要把他她“驱逐出境”呢？

　　前月俺在壹个地方谈起北京的新思潮，便联臆想到先生个人身上。有一位是先生的贵同乡，每当时插嘴说道：“现在一般人都把胡适之看作洪水猛兽一致，其实适之这个人旧道德并不坏。”说罢，并且引起其实事实为证。俺自然是很相信的。照这位贵同乡的谈话推测起来，先生平日对于父母必须不肯作哪“孝”字反面的行为，是决无疑义了。俺怕的是一般根底浅薄的青年，动辄抄袭名人一两句话，敢于扯起幌子，便“肆无忌惮”起来。打个比方，有人昨天看见《每周评论》上先生的大作，也便能说道：“胡先生教俺作壹个堂堂的人，万不可作父母的孝顺儿子。”久而久之，社会上布满了这种议论，哪么任凭父母老病冻饿以至于死，却能不去管他她了。俺也知道先生的本意无非看见旧式家庭过于“束缚驰骤”，急急地要替他她调换空气，不知不觉言之太过，哪也难怪。从前朱晦庵说得好，“教学者如扶醉人”，现在的中国人真算是大多数醉倒了。先生可怜他她们，每当下告奋勇，使一股大劲，把他她从东边扶起。俺怕是用力太猛，保不住又要跌向西边去。哪不是和没有扶起一致吗？万一不幸，连性命都要送掉，哪又向谁叫冤呢？

　　俺很盼望先生有空闲的时间时候，再把哪“俺的父母”四个字作个题目，细细的想一番。把作儿子的对于父母应该怎样报答的话（俺以为一方面作父母的儿子，同时在他她方面仍不妨作社会上壹个人），也得咏叹几句，“恰如分际”，“彼此兼顾”，哪才免得发生许多流弊。

　　二、俺答汪先生的信

　　前天同太虚和尚谈论，俺得益不少。别后又承先生给俺这封很诚恳的信，感谢之至。

　　“父母于子无思”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从前有人说俺曾提倡这话，俺实在不能承认。直到今年俺自个生了壹个儿子，俺才臆想到这个疑问上去。

　　俺想这个小孩子自个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俺家，咱们作父母的不曾得他她的同意，就糊里糊涂的给了他她一条生命。况且咱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她这条生命。咱们既无意，怎样能居功？怎样能自以为有思于他她？他她既无意求生，咱们生了他她，咱们对他她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咱们糊里糊涂的替社会上添了壹个人，这个人将来一生的苦乐祸福，这个人将来在社会上的功罪，咱们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说得偏激一点，咱们生壹个儿子，就好比替他她种下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下了祸根。他她也许养成坏习惯，作壹个短命浪子；他她也许更堕落下去，作壹个军阀派的走狗。所以咱们“教他她养他她”，只是咱们自个减轻罪过的法子，只是咱们种下祸根之后自个补过弥缝的法子。这能说是思典吗？

　　俺所说的，是从作父母的一方面设想的，是从俺个人对于俺自个的儿子设想的，所以俺的题目是“俺的儿子”。俺的意思是要俺这个儿子晓得俺对他她只有抱歉，决不居功，决不市恩。至于俺的儿子将来怎样待俺，哪是他她自个的事。俺决不期望他她报答俺的思，因为所以俺已宣言无患于他她。

　　先生说俺把一般作儿子的抬举起来，看作壹个“白吃不还账”的主顾。这是先生误会俺的地方。俺的意思恰同这个相反。俺想把一般作父母的抬高起来，叫他她们不要把自个看作一种“放高利贷”的债主。

　　先生又怪俺把“孝”字驱逐出境。俺要问先生，现在“孝子”两个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人死了父母都称“孝子”。孝子就是居父母丧的儿子（古书称为“主人”），不管怎样忤逆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戴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家就称他她作“孝子”。

　　俺的意思以为古人把所有作人的道理都包在孝字里，故战阵无勇，莅官不敬，等等，应该是不孝。这种学说，先生也承认他她流弊百出。所以俺要俺的儿子作壹个堂堂的人，不要他她作俺的孝顺儿子。俺的意想以为“壹个堂堂的人”决不致于作打爹骂娘的事，决不致于对他她的父母毫无感情。

　　可是是俺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易卜生的“群鬼”里有一段话很可研究：（《新潮》第五号页八五一）（孟代牧师）您忘了没有，壹个小孩子应该爱敬他她的父母？

　　（阿尔文夫人）咱们不要讲得这样宽泛。应该说：“欧士华应该爱敬阿尔文先生（欧士华之父）吗？”

　　这是说，“壹个小孩子应该爱敬他她的父母”是耶教一种信条，可是是有时未必适用。

　　即如阿尔文一(www,ajml,cn)生纵淫，死于花柳毒，还把遗毒传给他她的儿子欧士华，后来欧士华毒发而死。请问欧士华应该孝顺阿尔文吗？若照中国古代的伦理观念自然不成疑问。

　　可是是在今日可不能不成疑问了。假如俺染着花柳毒，生下儿子又聋又瞎，终身残废，他她应该爱敬俺吗？又假如俺把俺的儿子应得的遗产都拿去赌输了，使他她衣食不能完全，教育不能得着，他她应该爱敬俺吗？又假如俺卖国卖主义，作了一国一世的大罪人，他她应该爱敬俺吗？

　　至于先生说的，恐怕有人扯起幌子，说，“胡先生教俺作壹个堂堂的人，万不可作父母的孝顺儿子。”这是他她自个错了。俺的诗是发表俺生平第壹次作老子的感想，俺并不曾教训人家的儿子！

　　总之，俺只说了俺自个承认对儿子无息，至于儿子将来对俺作何感想，哪是他她自个的事，俺不管了。

　　先生又要俺作“俺的父母”的诗。俺对于这个题目，也曾有诗，载在《每周评论》第一期和《新潮》第二期里。

　　原题《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