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马同意

　　仲琪一样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壹个蛋大的领袖红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胸口，早已不时兴了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她肩上。一般来说，他她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她胸口还老插着一支水笔。必须不会是买来的，看哪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就知道是废品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壹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俺的印象里，他她从没有每当过干部，连贫农协会小组长一类的角色也没有每当过。可是他她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发票、收条、分薄、帐本、报纸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她的五字真言。有壹次复查拿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帐，一不留神，发现收据已经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她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一色审慎地落款。

　　复查气愤地说：“写作的祭文呵？哪个要您同意？您有什么资格同意？您是队长还是书记？”

　　仲琪笑一笑，“写两个字割了您的肉呵？正正每当每当买的鱼苗，还怕人家同意？您说，您是不是偷的鱼苗？”

　　“俺不要您写！就是不要您写！”

　　“写坏了？哪俺撕了它好不？”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她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您是要俺写‘不同意’罗？”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您写字的地方！您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您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每当众抖了抖“您们看，俺还没有跟他她算帐。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她也来签。”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您不报就不报罗。”

　　“哪您写同意作什么？您脚发痒？”

　　“俺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哪俺改一下好不好？”他她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您写的字屙尿变河？您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您是狗屙尿，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您才是狗。俺就不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作的，肉也是要吃的！”

　　“您有钱，您拿去报(www,ajml,cn)！俺每当今非要您报不可！”

　　每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她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壹个银镯子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每当今就是同意定了！您给俺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她人也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咱们刚才哄笑一阵，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臆想到把他她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要管用不可，把银镯子都拍出来了。

　　这壹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她立刻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她的同意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哪一块纸片能逃脱他她的水笔，能逃脱地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拼命躲着他她，一听到他她呱嗒呱嗒响的套鞋响，看到他她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的东西收捡起来，不给他她染指的机会机遇。他她只好装着没有看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能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咱们知青的信件。于是，俺的每壹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她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间时候还有他她鲜红的指印。

　　俺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机遇整一整他她。一天中午，趁他她打瞌睡的机会机遇，咱们把他她的水笔偷出来扔人水塘。

　　两天往后，他她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发亮，让众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