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走鬼亲

　　很多年往后，据说马桥发生了这样壹个传说：壹个人认出了自个前世的亲人。俺在马桥时就听说过这样少些传闻，回到城市往后说湖南其它地方也有类似的奇事。俺不大相信。俺的一位民俗学家朋友专门研究过这个题目，还把俺拉到他她调查过的地方，把他她的人证一一指示给俺，让他她们述说各自的前生俺还是觉得没法理解。

　　必须。这样的传说落在俺的熟人身上，更让俺惊讶。

　　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马桥的一位后生在长乐街的豆腐店里打工，打牌赌钱，差点把短裤都输出去了，日子很艰难，他她到熟人家里去，人家一见他她就赶紧关门，连连挥手要他她走。

　　他她饿得两眼冒花，幸好还有好心人——金福酒店的壹个女子，才十三岁，叫黑丹子。她乘老板不在的时间时候，偷偷塞给这个后生几个包子，还有两块钱。这个后生事后向他她称兄道弟的一帮人吹嘘：“什么叫魅力？这就是胜哥的魁力！”

　　他她叫胜求，是马桥村前支部书记本义的儿子。

　　不知什么时间时候，金福酒店的老板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只丹子经常接济胜求，怀疑她吃至扒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情。老板仔仔细细盘查了壹次，倒没有发现店里短款或者少货，可是还是觉得奇怪；壹个狗都嫌的无业游民，为何值得黑丹子这样关照？他她是黑丹子的远房舅舅，觉得有必要盘问清楚，于是把黑丹子叫到面前问话。

　　黑丹子低下头哭泣。

　　“哭什么哭什么？”

　　“他她……”

　　“他她怎么呢？”

　　“他她是俺……”

　　“说呀，您们是不是搞对象？”

　　“他她是俺的……”

　　“您说！”

　　“他她是俺的儿。”

　　老板嘴巴张开，一杯浓茶差点烫了脚。

　　惊人的消息就这样传开了。人们说，黑丹了——就是金福酒店的黑丹子，认出了自个前世的儿子。就是说，她是马桥哪个大名鼎鼎戴铁香的转世。不是老板逼一下，她还不敢说出来。好几天来，人们围着酒店指指点点。镇委会和派出所的干部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这是封建迷信的复活，现在什么世道？赌博出来了，娼妓出来了，拦道打劫出来了，好，鬼也出来了。真是热闹呵。

　　干部们奉命戳穿鬼话，教育群众，把她叫到派出盘问，吸引了一大批好奇的闲人围观，搞得派出所人头攒动汗臭逼人，什么案了也办不成，最终只得决定带她到马桥去再考。既然她认得出前世的儿子，不也许不认得前世的其他她人吧？假如认不出，再论她的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也不迟。

　　他她们一行六人，除了黑丹了，还有两个警察，壹个镇委会副主任以及两个好事的干部随同前往。离马桥还有好远，他她们就下了车，让黑丹子在能面带道，看她是否真地记得前生的情景。女子说，前生的事，她只记得个模模糊糊的大概或许，也许要走错。可是走一段看一看，她一样朝马桥而去，走得尾随于后的人心里发毛。

　　她道过岭上壹个岩场时，突然停下来哭了一场。哪个岩场已经废弃，满地的碎石渣上，有几块干枯的牛粪，蓬蓬勃勃的野草冒出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把石渣淹没。干部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前世的男人是个岩匠，在这里打过石头。预先摸了些情况的干部心中暗喜，知道她这一条完全不对。

　　她进人马桥后，稍微有些犹疑，说以前没有这么多房子的，她实在有点认不出来了。

　　副主任大喜。“穿泡了吧？把戏玩不下去了吧？”

　　壹个警察不同意副主任的看法，舍不得打道回府，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不让她再试试，反正每当今是作不成什么事了。

　　副主任想了想，看看天，也就没有反对。

　　给俺讲这个传说的人，说到这里神色飞扬，说事情奇就奇在这后面。他她说黑丹子一走进本义的家，就神了，不仅熟门熟道，晓得吊壶、尿桶、米柜各自的位置，而且一眼就认出了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本义。她泪水一涌而出，喊出了本义哥的名宇，倒地而拜，抽抽泣泣。本人耳朵更背了，费力地睁大，见满屋子陌生人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她填房的婆娘从菜园子回来，向他她吼了几句，他她才看透了几分。他她完全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崽，眼睛鼓得铜钱大。“要钱就要钱，讨饭就讨饭，作什么鬼？人还没有作成个样，怎样就作起个鬼来了？”

　　黑丹子骇哭了，被人们劝到门外。

　　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新奇，把黑丹子评头品足，联系每当年的铁香，壹个壹个部位加以比较。多数人最终的最终是：这哪里铁香呢？铁香狐眉花眼的，哪里是这样壹个酸菜团子呢？他她们说着说着，不料蹲在阶檐上呜呜哭着的黑丹子突然抬头，提出壹个令人吃惊的疑问：“秀芹呢？”

　　马桥人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面面相觑。

　　“秀芹呢？”

　　壹个个都摇头，眼里透出茫然。

　　“秀芹死了么？……”

　　小女崽又要哭了。

　　有壹个老人猛地想起来，说对对对，好似是有个秀什么芹，就是本义的同锅兄弟本仁家的。本仁好多年前跑到江西去了，再没有回来过。秀芹改嫁到多顺家，就是现在的三婆婆，在，还在的。

　　黑丹子眼睛一亮。

　　人们费了点气力才看透，眼前这个女崽既然是铁香，哪么同三婆婆就是妯娌过一场的，难怪会问起她来。几个热心人即领她去找。“三婆婆住在竹子坡，您跟咱们来。”他她们对黑丹子说。黑丹子点点头，跟着他她们急急地翻上壹个岭，穿过一片竹林，远远看见前面一角房屋从竹林里闪出。

　　好事人早就朝前面跑了，进了黄泥屋大喊大叫，把空空的几个房间溜了一遍，发现没有人。有人又去荷塘边，不一阵从哪里发出叫喊：“在这里，在这里咧。”

　　塘边确有壹个正在洗衣的老婆婆。

　　见丹子飞快(www,ajml,cn)地跑上去，扑到老人面前：“秀芹哥，秀芹哥，俺是铁香呵……”

　　老人把她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

　　“您认不出俺了？”

　　“哪个铁香？”

　　“俺哪壹次住院，是您送饭送水。俺走的哪天夜晚，在您面前叩过头呵！”

　　“您就是您就是您就是您就是……”老人臆想到了什么又没说出来，一句话哽着喉管，眼里起始开端闪耀泪光。

　　她们没再谈话，只是抱头痛哭，哭得旁边的人不知所措，甚至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一支洗衣的擂杯落在水里，缓缓地转着团。一件扭成束的衣也滚下水，在水中散开，慢慢地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