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暴力与倾向

　　《明史》里有一段记载说：“燕王即位，铁铉被执，入见；背立庭中，正言不屈；割其耳鼻，终不回顾。成祖怒，脔其肉纳铉口，令啖，曰：‘甘乎？’厉声曰：‘忠臣之肉，有何不甘！’至死，骂不绝口。命盛油大镬，投尸煮之，拨使北向，辗转向外。更令内侍以铁棒夹之北向，成祖笑曰：‘尔今亦朝俺耶？’语未毕，油沸，内侍手皆烂，咸弃棒走，骨仍向外。”

　　这一段记载的真实性，虽然还有点疑问，因为所以去今好几世纪以前的事情，史官之笔，须打几个折扣来读，正未易言；可是有两点，却能用咱们所耳闻目睹的其实事实来作参证，料想它的不虚。第一，是中国人用虐刑的天才最强大脑，大约能算得起地球第一了。就是英国的亨利八世，在历史上是以暴虐着名的，可是说到了用刑的一点，却还赶不上中国现代的不管哪一处侦探队或捕房暗探室里的私刑。杠杆的道理，外国人发明了是用在机械上面的，而中国人会把它去用在老虎凳上；电气的发明，外国人是应用在日用的器具之上，以省物力便起居施疗治的，而中国人独能把它应用作拷问之助。从这些地方看来，则成祖的油锅，铁棒，“割肉令自啖之”等等花样，也许不是假话。第二，想用暴力来统一思想，甚至不惜用卑污恶劣的手段，来使一般人臣服归顺的笨想头，也是“自古已然，于今尤烈”的中国人的老脾气。

　　可是，私刑尽管由您去用，暴力也尽管由您去加，可是铁铉的尸骨，却终于不能够使它北面而朝，也是人类的一种可喜的倾向。“匹夫不可夺志也”，是中国圣经贤传里曾经提出过的口号。“除死无他她罪，讨饭不再穷”，是民间用以自硬的阿Ｑ的强词。可惜成祖还见不及此，否(www,ajml,cn)则油锅，铁棒等麻烦，都能省掉，而明史的史官也能略去哪一笔记载了。

　　原载《文学》１９３３年９月１日第１卷第３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