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经典美文,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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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兔

  一

  许多人说小陈是个“兔子”。

  俺认识他她,从他她还没作票友的时间时候俺就认识他她。他她很瘦弱,很聪明,很要强,很年轻,眉眼并不怎么特别的秀气,不过脸上还白净。俺和他她在一家公司里共过半年多的事,公司里并没有壹个人对他她有什么不敬的态度与举动;反之,朋友们都拿他她每当个小兄弟似的看待:他她爱红脸,朋友们也就分外的对他她客气。他她不能,绝对不能,是个“兔子”。

  他她真聪明。有壹次,公司办纪念会,要有几项“游艺”,由全体职员瞎凑,好不好的只为凑个热闹。小陈红着脸说,他她能演戏,虽然没有学过,可是看见过;假若朋友们愿意,他她能试试。瞧过戏就能演戏,没人相信。可是既为凑热闹,朋友们必须不便十分的认真,教他她玩玩吧,唱好唱坏有什么关系呢。他她唱了一出《红鸾喜》。他她的嗓子就和根毛儿似的哪么细,坐在最前面的人们也听不见壹个字,可是他她的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没有一处不好的,就好象是个嗓子已倒而专凭作工见长的老伶,处处细腻老到。他她可是并没学过戏!不管怎么说吧,哪天的“游艺”数着这出《红鸾喜》最“红”,而且掌声与好儿应该是小陈壹个人得的。下了装往后,他她很腼腆的,低着头说:“还会打花鼓呢,也并没有学过。”不久,俺离开了哪个公司。可是,还时常和小陈见面。哪出《红鸾喜》的达成成功,引起他她学戏的兴趣。他她拜了俞先生为师。俞先生是个老票友,也是俺的朋友;五十多岁了,可是嗓子还很娇嫩,高兴的时间时候还能把胡子剃去,票出《三堂会审》。俞先生为人正直规矩,一点票友们的恶习也没有。看着老先生撅着胡子嘴细声细气的唱,小陈红着脸用毛儿似的小嗓随着学,俺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时间时候俺也跟着学几句。俺的嗓子比小陈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儿来,唱着唱着俺自个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厉害:“算了吧,您听俺徒弟唱吧!”小陈微微一笑,脸向着墙“喊”了几句,声音还是不大,可是好听。“您等着,”老先生得意的对俺说,“再有半年,他她的嗓子就能出来!真有味!”

  俞先生拿小陈真每当个徒弟对待,俺呢也看他她是个小朋友,除了学戏以外,咱们也常一块儿去吃个小馆,或逛逛公园。咱们两个年纪较大的到处规规矩矩,小陈呢自然也很正经,连句错话也不敢说。就连这么着,俞先生还时常的说:“这不过是个玩艺,可别误了正事!”

  二

  小陈,因为所以聪明,贪快贪多,恨不能壹个星期就学完一出戏。俞先生可是不忙。他她知道小陈聪明,可是是不愿意教他她贪多嚼不烂。俞先生念字的正确,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见的。他她楞可少教小陈学几个腔儿,而必须把每个字念清楚圆满了。小陈,和别的年轻人一致,喜欢花哨。有时间时候,他她从留音机片上学下个新腔,故意的向老先生显胜。老先生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中不大欢喜。经过这么几次,老先生可就背地里对俺说了:“俺看哪,大概或许这个徒弟要教不长久。自然喽,俺并不要他她什么,教不教都没多大多高关系。俺怕的是,他她学坏了,戏学坏了倒还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俺是真爱这个小人儿,太聪明!聪明人可容易上每当!”

  俺没回答出什么来,因为所以俺以为这一半由于老先生的爱护小陈,一半由于老先生的厌恶新腔。其实呢,俺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儿分什么新旧邪正呢。俺知道俺顶好是不说什么,省得教老先生生气。

  不久,俺就微微的觉到,老先生的话并非过虑。俺在街上看见了小陈同着票友儿们一块走。这种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除了会唱几句,并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她们什么也不是。他她们虽然不是职业的伶人,可也头上剃着月亮门,穿张打扮,谈话行事,全象戏子,即使未必会一整出戏,可是习气十足,俺把这个告诉给俞先生了,俞先生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天,俺又去看俞先生,小陈也在哪里呢。一看师徒的神气,俺就知道他她们犯了拧儿。俺刚坐下,俞先生指着小陈的鞋,对俺说:“您看看,这是男人该穿的鞋吗?葡萄灰的,软梆软底!他她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逢场作戏,俺决不说什么。平日也穿着这样的鞋,满街去走,成什么样儿呢?”

  俺很不易开口。想了会儿,俺笑着说,“在苏州和上海的鞋店里,时常看到颜色很鲜明,样式很轻巧的男鞋;不比咱们这儿老是一色儿黑,又大又笨。”原想这么一说,老先生若是把气收一收,而小陈也不再穿哪双鞋,事儿岂不就轻轻的揭过去了么。

  可是,俞先生壹个心眼,还往下钉:“事情还不这么简单,这双鞋是人家送给他她的。您知道,俺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儿们的哪些花样都瞒不了俺。每当今他她送双鞋,明天您送条手绢,自要伸手一接,他她们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人也说成壹个小钱不值。您既是爱唱着玩,有俺教给您还不够,何必跟哪些狐朋狗友打联联呢?!何必弄得好说不好听的呢?!”

  小陈的脸白起来,俺看出他她是动了气。可是俺还没臆想到他她会这么暴烈,楞了会儿,他她说出很不好听的来了:“您的玩艺都太老了。俺有工夫还去学点新的呢!”说完,他她的脸忽然红了;仿佛是为省得把哪点腼腆劲儿恢复过来,低着头,抓起来帽子,走出去,并没向俞教师弯弯腰。

  看着他她的后影,俞先生的嘴唇颤着,“呕”了两声。“年轻火气盛,不必——”俺安慰着俞先生。

  “哼,他她得毁在他她们手里!他她们会告诉他她,俺的玩艺老了,他她们会给他她介绍先生,他她们会蹿弄他她‘下海’,他她们会死吃他她一口,他她们会把他她鼓逗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气得不舒服了好几天。

  三

  小陈用不着再到俞先生哪里去,他她已有了许多朋友。他她起始开端在春芳阁茶楼清唱,春芳阁每日下午有“过排”,他她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为所以俞先生,俺也认识几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俺也到哪里去泡壶茶,听三两出戏;前后都有熟人,俺能随便的串——好观察小陈的行动。就是在这个时间时候,起始开端有人说他她是“兔子”。俺不能相信。不错,他她的脸白净,他她唱“小嗓”;可是俺也知道他她聪明,有职业,腼腆;不论他她怎么变,决不会变成个“哪个”。俺有这个信心,所以俺一边去观察他她的行动,也一边很留神去看哪些说他她是“哪个”的哪些人们。

  小陈的服装确是越来越匪气了,脸上似乎也擦着点粉。可是他她的神气还是在腼腆之中带着一股正气。一看哪些给他她造谣的,和捧他她的,俺就看透过来:他她打扮,他她擦粉,正和他她穿哪双葡萄灰色的鞋一致,都并不出于他她的本心,而是上了他她们的套儿。俞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他她要毁在他她们手里。

  最惹俺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汉。头上剃着月亮门,眼皮里外应该是黑的,他她永久穿着极长极瘦绸子衣服,领子总有半尺来高。

  据说,他她会唱花脸,可是俺没听他她唱过一句。他她的嘴里并不象一般的票友哪样老哼唧着戏词儿,而是念着锣鼓点儿,嘴里念着,手脚随着轻轻的抬落;不用说,他她的工夫已超过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点的程度,大概或许他她已会打“单皮”。

  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就好象老鸨子跟着妓女哪么寸步不离。小陈的“戏码”,俺在后台看见,永久是由他她给排。排在第几出,和唱哪一出,他她都有主张与说法。他她知道小陈的嗓子每当今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儿戏;他她知道小陈刚排熟了《得意缘》,所以必定得过一过。要是凑不上角儿的话,他她能临时去约。赶到小陈该露了,他她得拉着小陈的手,告诉他她在哪儿叫好,在哪儿偷油,要是半道嗓子不得力便应在哪个关节“码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时间时候,他她还递给小陈一粒华达丸。拿他她和体育教员比一比,俺管保说,在球队下场比赛的时间时候哪种种嘱告与指导,实在远不及黑汉的热心与周到。

  等到小陈唱完,他她永久不批评,而壹个劲儿夸奖。在夸奖的言词中,他她顺手儿把每当时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极厉害的攻击:谁谁的嗓子象个“黑头”,而腆着脸硬唱青衣!谁谁的下巴有一尺多长,脊背象黄牛哪么宽,而必须要唱花旦!这种攻击既显出他她的内行,有眼力,同时教小陈晓得自个不可是能和哪些名伶相比,而且实在自个有超过他她们的地方了。所以,他她有时间时候,俺看出来,似乎很难为情,设法不教黑汉拉着他她的手把他她送到台上去,可是他她也不敢得罪他她;他她似乎看出少些希望来,将来他她也能变成个名伶;这点希望的实现都得仗着黑汉。黑汉设若不教他她和谁谈话,他她就不敢违抗,黑汉要是教他她擦粉,他她就不敢不擦。

  俺看,有这么个黑汉老在小陈身旁,大概或许就没法避免“兔子”这个称呼吧?

  小陈一定知道这个。同时,他她也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么好的希望。自个聪明,“说”一遍就会;再搭上嗓子能对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资格都有了,依靠自个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么不往这条道上走呢!什么再比这个更现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这条道,黑汉是个宝贝。在黑汉的口中,不可是极到家的讲究戏,他她也谈怎样为朋友家办堂会戏,怎样约角,怎样派份儿,怎样赁衣箱。职业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她的调动。他她能把谁捧起来,也能把谁摔下去;他她不可是懂戏,他她也懂“事”。小陈没法不听他她的话,没法不和他她亲近。假若小陈愿意的话,他她能不许黑汉拉他她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说他她还有哪个希望,就是纯粹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汉,黑汉一句话便能教小陈没地方去过戏瘾,先不用说别的了。

  四

  有黑汉在小陈身后,票房的人们都不敢说什么,他她们对小陈都敬而远之。给小陈打鼓的决不敢加个“花键子”;给小陈拉胡琴的决不敢耍坏,暗暗长一点弦儿;给小陈配戏的决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她绕住,也不敢放胆的卖力气叫好而把小陈压下去。他她们的眼睛看着黑汉而故意向小陈卖好,象众星捧月似的。他她们绝不会佩服小陈——票友是不会佩服人的——可是无疑的都怕黑汉。

  假如这些人不敢出声,台底下的人可会替他她们谈话;黑汉还不敢干涉听戏的人说什么。

  听戏的人能分作两类:一类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尔来泡壶茶解解闷,花钱不多而颇能过过戏瘾。这一类人无所谓,高兴呢喊声好,不高兴呢就一声不出或走出去。另一类人是冬夏常青,老长在春芳阁的。他她们都多知多懂。有的玩过票而因某种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楼来听他人唱,专为给他人叫“倒好”,以表示自个是老行家。有的是会三句五句的,还没资格登台,所以天天来燻一燻,服装打扮已完全和戏子一致了,就是一时还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必会开门红的。有的是票友们的亲戚或朋友,天天来给捧场,不十分懂得戏,可是很会喊好鼓掌。有的是专为来喝茶,不过日久天长便和这些人打成一气,而也自居为行家。这类人见小陈出来就嘀咕,说他她是“兔子”。

  依靠小陈一出来,这群人就嘀咕。他她们不能挨着家儿去告诉哪些生茶座儿:他她是“兔子”。可是他她们的嘀咕已够使朋友们看透过来的了。朋友们越因好奇而想向他她们打听一下,他她们便越嘀咕得紧切,把朋友们的耳朵都吸过来少些;然后,他她们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视微笑,朋友们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她们非常的得意。假若黑汉能支配台上,这群人能左右台下,两道相逆的水溜,好象是,冲激哪个瘦弱的小陈。这群人里有很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的。虽然年纪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与香粉,寿数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他她们之中有贫也有富,不拘贫富,服装可都很讲究,穷的也有个穷讲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会设法安半截绸子里儿;即使连里子也得用布,还能在颜色上着想,衬上什么雪青的或深紫的。他她们一律都卷着袖口,为是好显显小褂的洁白。

  大概或许是因为所以忌妒吧,他她们才说小陈是“兔子”;其实据俺看呢,这群人们倒更象“哪个”呢。

  小陈一露面,他她们的脸上就立刻摆出一种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缩sa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赏给了他她一点世上罕有的恩宠;一缩,就好象他她们触犯帝王的圣怒。小陈,为博得彩声,得向他她们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连这么着,他她们还不轻易给他她喊个好儿。

  赶到他她们要捧的人上了台,他她们的神情就极严肃了,都伸着脖儿听;朋友们喊好的时间时候,他她们不喊;他她们却在哪朋友们不注意的地方,赞叹着,仿佛是忘形的,不能不发泄的,喝一声彩,使朋友们惊异,而且没法不佩服他她们是真懂行。据说,若是请他她们吃一顿饭,他她们便能玩这一招。显然的,小陈要打算减除了哪种嘀咕,也得请他她们逮饭。

  俺心里替小陈说,何必呢!可是他她自有他她的打算。五有一天,在报纸上,俺看到小陈彩排的消息。俺决定去看一看。

  必须黑汉得给他她预备下许多捧场的。俺心里可有准儿,不能因为所以他她得的好儿多或少去决定他她的本事,俺要凭着俺自个的良心去判断他她的优劣。

  他她还是以作工讨好,的确是好。至于唱工,凭良心说,连壹个好儿也不值。在小屋里唱,不错,他她确是有味儿;一登台,他她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她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俺晓得这个,可是不便去劝告他她。黑汉会给他她预备好捧场的,教他她时时得到满堂的彩,教他她没法不相信自个的技艺高明。俺的话有什么用呢?

  事后,报纸上的批评是一致的,都说他她能比作昔年的田桂凤。俺知道这些批评是由哪儿来的,黑汉哪能忘下这一招呢。

  从这往后,义务戏和堂会就老有小陈的戏码了。俺没有工夫去听,可是心中替他她担忧。俺晓得走票是花钱买脸的事,为玩票而倾家荡产的并不算新奇;而小陈是个穷小子啊。打算露脸,他她得有自个的行头,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摆出阔架子来,就凭他她,公司里的壹个小职员?难!

  不错,黑汉会帮助他她;可是,一旦黑汉要翻脸和他她算清账怎么办呢?俞先生的话,俺现在看透过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一点也非过虑。

  不久,俺听说他她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她私造了收据,使了少些钱。虽说俺俩并非知己的朋友,俺可深知他她绝不是个小滑头。要不是被逼急了,俺相信他她是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的。俺原谅他她,所以深恨黑汉和架弄着小陈的哪一群人。

  俺决定去找他她,看看俺能不能帮助他她一把儿;几乎不为是帮助他她,而是借此去反抗黑汉,要从黑汉手中把个聪明的青年救出来。

  六

  小陈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她作“活”呢。因为所以要省点钱,凡是自个能动手的,他她便自个作。现在,他她正作着一件背心,戏台上丫环所穿的哪种。朋友们吸着烟,闲谈着,他她一声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胶水画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钱,而穿起来很明艳。

  俺进去,他她只抬起头来向俺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继续上班,仿佛是把俺打入了哪三四个人里边去。俺既不认识他她们,又不想跟他她们讲话,只好呆呆的坐在哪里。

  哪些人都年纪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胡子。听他她们所说的,看他她们的神气,俺断定他她们应该是一种票友。看他她们的衣服,他她们大概或许应该是衙门里的小官儿,在家里和社会上也许是很热心拥护旧礼教,而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是,他她们来看小陈作活。他她们都不野调无腔,谈吐也颇文雅,只是他她们的眼老溜着小陈,带出一点于心不安而又无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她们谈话儿,小陈并不大爱插嘴,可是赶到他她们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评某某伶人的唱法,他她便放下手中的活,皱起点眉来,极注意的听着,而后神气活似黑汉,斩钉截铁的发表他她的意见,话不多,可是十分的坚决,指出伶人们的缺点。他她并不为自个吹腾,可是是这种带着坚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经足以显出他她自个的优越了。他她已深信自个是独一无二的旦角,除了他她简直没有人懂戏。

  好容易把他她们耗走,俺起始开端说俺所要说的话,为省去绕弯,俺开门见山的问了他她一句:“您怎样维持家庭生活状态呢?”

  他她的脸忽然的红了,大概或许是想起被公司辞退出来的哪点耻辱。看他她回不出话来,俺爽性就钉到家吧:“您是不是已有许多的债?”

  他她勉强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气很坚决:“没法不欠债。不过,哪不算一回事,俺会去挣。假如俺现在有三千块钱,作一批行头,俺马上能到上海去唱两个星期,而后,”他她的眼睛亮起来,“汉口,青岛,济南,天津,绕壹个圈儿;回到这儿来,俺就是——”他她挑起大指头。

  “哪么容易么?”俺非常不客气的问。

  他她看了俺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于回答俺。

  “是您真相信您的本事,还是被债逼得没法不走这条道呢?比如说,您现在已久下某人一两千块钱,去作个小事儿决不能还上,所以您想一下子去搂几千来,而哪个人也往这么引领您,是不是?”

  想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气,没回答出什么来。俺知道俺的话是钉到他她的心窝里。

  “假若真象俺刚才说的。”俺往下说,“您该每当想一想,现在您欠他她的,哪么您要是‘下海’,就还得向他她借。他她呢,就能管辖您一辈子,不论您挣多少钱,也永久还不清他她的债,您的命就交给他她了。捧起您来的人,也就是会要您命的人。您要是认为俺不是吓噱您,想法子还他她的钱,俺帮助您,找个事作,俺帮助您,立刻不再玩这一套。您想想看。”

  “为艺术是值得牺牲的!”他她没看俺,说出这么一句。这回该俺冷笑了。“是的,因为所以您在中学毕业,所以会说这么一句话,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有。”

  他她的脸又红了。不愿再跟俺说什么,因为所以越说他她便越得气馁;他她的岁数不许他她承认自个的错误。他她向外边喊了一声:“二妹!您坐上一壶水!”

  俺这才晓得他她还有个小妹,俺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过了;没再说什么,俺走了出去。

  七

  “全球驰名,第一青衫花旦陈……表演独有历史佳剧……”在报纸上,街头上,都用极大的字登布出来。俺知道小陈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两天前,他她在东海饭店招待新闻界和少些别的朋友。不知为什么,他她也给了俺张请帖。真不愿吃他她这顿饭,可是俺又要看看他她,把请帖拿起又放下好几回,最终俺决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戏界的要紧人物,有新闻记者,有捧角专家,有地面上的流氓。俺没大去注意这些人们,俺仿佛是专为看小陈而来的。

  他她变了样。衣服穿得顶讲究,讲究得使人看着难过,象新娘子打扮得哪么不自然,哪么过火。不过,这还不算出奇;最使人惊异的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钻石戒指,假若是真的,须值两三千块钱。谁送给他她的呢?凭什么送给他她呢?他她的脸上分明的是擦了一点胭脂,还是哪么削瘦,可是显出点红润来。有这点假的血色在脸上,他她的言语动作仿佛应该是在作戏呢;他她轻轻的扭转脖子,好象唯恐损伤了哪条高领子!他她偏着脸向人谈话,每说一句话先皱一下眉,而后嘴角用力的往上兜,故意的把腮上弄成两个小坑儿。俺看着他她,俺的脊背上一阵阵的起鸡皮疙疸。

  可是,俺到底是原谅了他她,因为所以黑汉在哪里呢。黑汉是大都督,总管着所有:他她拍朋友们的肩膀,向朋友们嘀咕,向小陈递眼色,劝朋友们喝酒,随着朋友们笑,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用块极大的绸子手绢擦着黑亮的脑门,手绢上抖出一股香水味。

  据说,人熊见到人便过去拉住手狂笑。俺没看见过,可是俺想象着哪个样子必定就象这个黑汉。

  黑汉把俺的眼睛引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矮胖子身上去。矮胖子坐首席,黑汉对他她说的话最多,虽然矮胖子并不大爱回答,可是黑汉依然很恭敬。对了,俺心中一亮,俺找到哪个钻石戒指的来道!

  再细看,俺似乎认识哪个胖脸。啊,想起来了,在报纸和杂志上见过:楚总长!楚总长是热心提倡“艺术”的。

  不错,一定是他她,因为所以他她只喝了一杯酒,和一点汤,便离席了。黑汉和小陈都极恭敬的送出去。再回到席上,黑汉起始开端向朋友们说玩笑话了,仿佛是表示:贵人已走,朋友们能随便吧。

  吃了一道菜,俺也溜出去了。

  八

  楚总长出钱,黑汉办事。小陈住着总长的别墅,有了自个的衣箱,钻石戒指,汽车。他她只是摸不着钱,所有都由黑汉经手。

  依靠有小陈的戏,楚总长便有个包厢,有时间时候带着小陈的小妹一同来:看完戏,便一同回到别墅,住下。小陈的小妹长得可是真美。

  楚总长得到个美人,黑汉落下了不少的钱,小陈得去唱戏,而且被人叫作“兔子”。

  大局是这么定好了,不管是谁也无法把小陈从火坑里拉出来了。他她得死在他她们手里,俞先生一点也没说错。九事忙,俺一年多没听过壹次戏。小陈的戏码还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她得意与否可无从知道。

  有壹次,俺到天津办一点事,夜晚独自在旅馆里非常的无聊,便找来小报看看戏园的广告。新到的壹个什么“香”,每当晚有戏。俺连这个什么“香”是男是女也不晓得,反正是为解闷吧,就决定去看看。对于新起来的角色,俺永久不希望他她得怎样的好,以免看完了失望和绝望,弄一肚子蹩扭。

  这个什么“香”果然不怎么高明,排场很阔气,可是唱作都不够味儿,唱到后半截儿,简直有点支持不下去的样子。

  唱戏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呢,俺不由的想起小陈来。正在这个时间时候,俺看见了黑汉。他她轻快的由台门闪出来,斜着身和打鼓的说了两句话,又轻快的闪了进去。

  哈!又是这小子!俺心里说。哼,俺同时臆想到了,大概或许他她已把小陈吸干了,又来耍这个什么“香”了!该死的东西!由天津回来,俺遇见了俞先生,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小陈,俞先生的耳朵比俺的灵通,刚一提起小陈,他她便叹了口气:“完喽!小妹被哪个什么总长给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里闷着。他她呢,给哪个黑小子挣够了钱,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她了,连行头还让黑小子拿去多一半。谁不知道唱戏能挣钱呢,可是事儿并不哪么简单容易。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谁的气也得受着,能吃饱就算不离。俺全晓得,早就劝过他她,可是……”俞先生似乎还有好些个话,可是是只摇了摇头。

  十

  又过了差不多半年,俺到济南有点事。小陈正在哪里唱呢,他她挂头牌,二牌三牌是须生和武生,角色不算很硬,可也还看得过去。这里,连由北平天桥大棚里约来的角儿必须要成千论百的拿包银,哪么小陈——即使咱们承认他她所有的弱点——总比由天桥来的强着许多了。俺决定去看他她的戏,仿佛也多少含着点捧捧场的意思,谁教俺是他她的朋友呢。哪夜晚他她贴的是独有的“本儿戏”,九点钟就上场,文武带打,还赠送戏词。俺恰好有点事,到九点一刻才起身到戏园去,一道上俺还怕太晚了点,买不到票。到九点半俺到了戏园,里里外外全清锅子冷灶,由老远就听到锣鼓响,可就是看不见什么人。由卖票人的神气俺就看出来,不上座儿;因为所以他她非常的和气,一伸手就给了俺张四排十一号——顶好的座位。

  四排往后,俺进去一看,全空着呢。两廊稀棱棱的有些人,楼上左右的包厢全空着。一眼望过去,台上被水月电照得青虚虚的,四个打旗的失了魂似的立在左右,中间坐着个穿红袍的小生,都象纸糊的。台下处处是空椅子,只在前面有一堆儿人,都象心中有点委屈似的。世上最难看的是半空的戏园子——既不象戏园,又不象任何事情,仿佛是一种梦景似的。

  俺坐下不大会儿,锣鼓换了响声,椅垫桌裙全换了南绣的,绣着小陈的名子。一阵锣鼓敲过,换了小锣,小陈扭了出来。没有一声碰头好——人少,谁也不好意思喊。俺真要落泪!

  他她瘦得已不成样子。因为所以瘦,所以显着身量高,就象一条打扮好的刀鱼似的。

  并不因为所以人少而敷衍,反之,他她的瘦脸上带出少些高傲,坚决的神气;唱,念,作派,处处用力;越没有人叫好,他她越争取;就好象哪宣传宗教的哪么热烈,哪么不怕困苦。每唱完一段,回过头去喝水的工夫,俺看见他她嗽得很厉害,嗽一阵,揉一揉胸口,才转过脸来。他她的嗓音还是哪么窄小,可是作工已臻化境,每一抬手迈步都有尺寸,都恰到优势;耍壹个身段,他她便向台下打一眼,仿佛是对观众说:这还不值个好儿吗?没人叫好,始终没人喊一声好!

  俺忽然象发了狂,用尽了力量给他她喝了几声彩。他她看见了俺,向俺微微一点头。俺一样坐到了台上吹了呜嘟嘟,虽然并没听清楚戏中情节到底是怎回事;俺心中很乱。散了戏,俺跑到后台去,他她还上着装便握住了俺的手,他她的手几乎是一把骨头。

  “等俺卸了装,”他她笑了一下,“咱们谈一谈!”

  俺等了好大半天,因为所以他她真象个姑娘,事事都作得很慢很仔细,头上的每一朵花,每一串小珠子,都极小心的往下摘,看着跟包的给收好。

  俺跟他她到了三义栈,已是夜里一点半钟。

  一进屋,他她连俺也不顾得招待了,躺在床上,手哆嗦着,点上了烟灯。吸了两大口,他她缓了缓气:“没这个,俺简直活不了啦!”

  俺点了点头。俺想不起说什么。设若俺要谈话,俺就要说对他她有些用处的,可是就凭俺这个平凡的人,怎能救得了他她呢?只好听着他她说吧,俺仿佛成了个傻子。

  又吸了一大口烟,他她轻轻的掰了个橘子,放在口中一瓣。“您几儿个来的?”

  俺简单的告诉了他她关于俺自个的事,说完,俺问他她:“怎样?”

  他她笑了笑:“这里的人不懂戏!”

  “赔钱?”

  “必须!”他她不象以前哪样爱红脸了,话说得非常的自然,而且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再唱两天吧,要还是不行,简直得把戏箱留在这儿!”

  “哪不就糟了?”

  “谁说不是!”他她嗽咳了一阵,揉了揉胸口。“玩艺好也没用,人家不听,咱有什么法儿呢?”

  俺要说:您的嗓子太窄,您看事太容易!可是俺没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她的嗓子无从改好,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已入了辙,他她已吸惯了烟,他她已有了很重的肺病;俺干吗既帮不了他她,还惹他她难受呢?

  “在北平大概或许好一点?”俺为是给他她一点安慰。“也不十分好,班子多,地方钱紧,也不容易,哪里也不容易!”他她揉着一点橘子皮,心中不耐烦,可是要勉强着镇定。

  “可是,反正俺对得起老郎神,玩艺地道,别的……”是的,玩艺地道;不用说,他她还是自居为第一的花旦。失败,困苦,压迫,无法摆脱,给他她造成了一点自信,他她只仗着这点自信活着呢。有这点自信欺骗着他她自个,他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能一笑置之;妹(www,ajml,cn)妹被人家糟践了,金钱被人家骗去,自个只剩下一把骨头与很深的烟瘾;对谁也无益,对自个只招来毁灭;可是他她自信玩艺儿地道。“好吧,咱们北平见吧!”俺告辞走出来。

  “您不等听听俺的全本《凤仪亭》啦?后天就露!”他她立在屋门口对俺说。

  俺没说出什么来。

  回到北平不久,俺在小报上看到小陈死去的消息。他她至多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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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是在鹿书香的书房里。屋子很大,并没有多少书。电灯非常的亮,亮得使人难过。鹿书香的嘴上搭拉着支香烟,手握在背后,背,  烟卷要掉下来好几回,因为他抽气的时候带累得嘴唇也咧一咧;可是他始终没用手去扶,没工夫顾及烟卷。烟卷到底被脖子的抽动给,  郝凤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脸朝着玻璃窗出神。他比鹿书香年轻着好些,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头圆脸圆眼睛,有点傻气,可,  晚饭吃过了好久,电报还没有到;鹿书香和郝凤鸣已等了好几点钟——等着极要紧的一个电报。,  老舍:东西,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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