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俺的几个房东

　　初到伦敦，经艾温士教授的介绍，住在了离“城”有十多英里的壹个人家里。房主人是两位老姑娘。大姑娘有点傻气，腿上常闹湿气，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务统由小妹操持，她勤苦诚实，且受过相每当的教育。

　　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给了儿子，给二女一人一处小房子。她们卖出一所，把钱存在银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们合住。小妹本能去作，也真作过，家庭教师。可是因为所以大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楼上的两间屋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给小妹许多上班，她得给朋友们作早餐晚饭，得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朋友们洗小衣裳，得记账。这些，已足使任何壹个女子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于这些上班外，还得答复朋友的信，读一两段圣经，和作些针线。

　　她这种勤苦忠诚，倒还不是俺所佩服的。俺真佩服她哪点独立的精神。她的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小妹一块大鸡蛋糕！她决不去求他她的帮助，就是对哪一块大鸡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一点有用的小物件。每当俺快回国时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弯，发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是，俺到底不能不佩服她。在她哪里住过一冬，俺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壹个叫艾支顿的合租一层楼。所以其实事实上俺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她为二房东都勉强少些——而不是真正的房东。俺与他她一气在哪里住了三年。

　　离开他她们夫妇，俺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交租金时见一面，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在公寓里，晚饭得出去吃，既费钱，又麻烦，所以俺又去找房间。这回是在伦敦南部找到一间房子，房东是老夫妇，带着个女儿。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俺还不清楚。一来俺只在哪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欢谈私事，三来达尔曼先生不爱谈话，所以俺始终没得机会机遇打听。偶尔由老夫妇谈话中听到一两句，仿佛他她是木器行的，专给人家设计作家具。他她身边常带着尺。可是是俺不敢说肯定的话。

　　半年的工夫，俺听熟了他她三段话——他她不大爱谈话，可是是一高兴就离不开这三段，像留声机片似的，永久不改。第一段是贵族巴来，由非洲弄来的钻石，一小铁筒一小铁筒的！每一块上都有个记号！第二段是他她作过两次陪审员，非常的光荣！第三段是大战时，壹个伤兵没能给壹个军官行礼，被军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哪是个伤兵，军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然的话，非教街上的给打死不可！

　　除了这三段而外，假若他她还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晨报》上的消息与意见。凡是《晨报》所说的都对！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干净，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自个的上班是神圣的，英国人是地球上最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性的达尔曼先生，她的意见不可是得自《晨报》，而且是由达尔曼先生口中念出的哪几段《晨报》，她没工夫自个去看报。

　　达尔曼姑娘只看《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所以看俺老拿着本书，她向俺借一本小说。随手的俺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传说。念了一段，她的脸都气紫了！俺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个便士的罗曼司，内容大概或许是壹个女招待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人。这本小书使她对俺又有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的技术怎样，俺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俺的时间时候，俺没出声。把知识变成金钱，是她，和所有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疼，跑到楼上去睡眠。婚姻疑问在哪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法办的疑问。俺看她恐怕要窝在家里！“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学生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并不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

　　这个人的父亲是牧师，他她自个可不信宗教。每当他她很年轻的时间时候，他她和壹个女子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她有相每当的聪明，好读书。专就文字方面上说，他她会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坏。英文，他她写得非常的漂亮。他她作过一两本讲教育的书，即使内容上不怎样，他她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其实事实。俺愿意同他她住在一处，差不多是为学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她去投军。因为所以心脏弱，报不上名。他她硬挤了进去。见到了军官，凭他她的谈吐与学识，自然不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她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国的旅长的。

　　战后，他她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她又去教书。为充实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衣德的心理学。后来就在牛津的补习校园教书。这个校园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像国内的暑期校园，不过目的地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作这种校园的教员，自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并不坏：

　　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不很低。这个，大概或许是他她的黄金“时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学识言，有着作；以家庭生活状态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情。也正是在这个时间时候，他她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家，有硕士的学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她的学识正好补足他她的，她是学经济的；他她在补习校园演讲关于经济的疑问，她就给他她预备稿子。

　　他她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厅，补习校园便免了他她的职。这种案子在牛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她得到自由，可是须按月供给夫人少些钱。

　　在俺遇到他她的时间时候，他她正极狼狈。自个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销，还得供给原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她空有学问，找不到事。可是两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面，他她每月给第一位夫人送钱也是亲自去，他她的女儿也肯来找他她。这个，可救不了穷。穷，他她还很会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她挥霍惯了。钱一到他她手里便不会老实。他她爱买书，爱吸好烟，有时间时候还得喝一盅。俺在东方学院遇见了他她，他她到哪里学华语；不知他她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俺，他她说彼此交换知识，俺多教他她些中文，他她教俺些英文，岂不甚好？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处，假若俺出房钱，他她就供给俺饭食。俺点了头，他她便找了房。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拼命的追公共汽车；永久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篙青。五点下工，又得给咱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俺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间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攥着点钱，笑着请咱们出去吃一顿。有时间时候俺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她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得像小小孩子似的。

　　他她的朋友多数和他她的情形差不多。俺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一点也不是他她的错儿，怎奈工厂时开时闭。他她自然的是个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她俩便粗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艾支顿也很有口才，不过与其说他她是为政治主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常来，他她顶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她都能读能写能讲，可是是找不到事作；闲着没事，他她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老者，常上咱们这一带(www,ajml,cn)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咱们的朋友。这个老头是位博士。赶上咱们在家，他她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咱们讨论文学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她都读过，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她们的身上使俺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他她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哪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她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她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

　　艾支顿一样闲了三年。咱们哪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满了，房东要加租，咱们就分离开，因为所以再找哪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支顿依靠手里有够看电影的钱，便立刻打电话请俺去看电影。即使壹个礼拜，他她的手中彻底的空空如也，他她也会约俺到家里去吃一顿饭。自然，俺去的时间时候也老给他她们买些东西。这一点上，他她不像普通的英国人，他她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方，他她都带出点浪漫劲儿，可是他她到底是个英国人，不能完全丢弃绅士的气派。

　　直到俺回国的时际，他她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荐举大陆上与美国的书籍，经书局核准，他她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美国的书——出英国版。俺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她已被哪个书局聘为编辑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