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开市大吉

　　俺，老王，和老邱，凑了点钱，开了个小医院。老王的夫人作护士主任，她本是由看护而高升为医生太太的。老邱的岳父是庶务兼会计。俺和老王是这么打算好，假如老丈人报花账或是携款潜逃的话，咱们俩就揍老邱；合着老邱是老丈人的保证金。俺和老王是一党，老邱是咱们后约的，咱们俩总得防备他她一下。办什么事，不拘多少人，总得分个党派，留个心眼。不然，看着便不大象回事儿。加上王太太，咱们是三个打壹个，假如必须打老邱的话。老丈人自然是帮助老邱喽，可是他她年岁大了，有王太太壹个人就可把他她的胡子扯净了。老邱的本事可真是不错，不说屈心的话。他她是专门割痔疮，手术非常的漂亮，所以请他她合作。不过他她要是找揍的话，咱们也不便太厚道了。

　　俺治内科，老王花柳，老邱专门痔漏兼外科，王太太是看护士主任兼产科，合着咱们一共有四科。咱们内科，老老实实的讲，是地道二五八。一分钱一分货，咱们的内科收费可少呢。要敲是敲花柳与痔疮，老王和老邱是咱们的希望。俺和王太太不过是配搭，她就根本不是大夫，对于生产的经验她有少些，因为所以她自个生过两个小孩。至于接生的手术，反正俺有太太决不叫她接生。可是咱们得设产科，产科是最有利的。依靠顺顺每当每当的产下来，至少也得住十天半月的；稀粥烂饭的对付着，住一天拿一天的钱。要是不顺顺每当每当的生产呢，哪看事作事，临时再想主意。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咱们开了张。“大众医院”四个字在大小报纸已登了壹个半月。名字起的好——办什么赚钱的事儿，在这个年月，就是别忘了“大众”。不赚大众的钱，赚谁的？这不是真情实理吗？自然在广告上咱们没这么说，因为所以大众不爱听实话的；咱们说的是：“为大众而牺牲，为同胞谋幸福。所有科学化，所有平民化，沟通中西医术，打破阶级思想。”真花了不少广告费，本钱是得下少些的。把大众招来往后，再慢慢收拾他她们。专就广告上看，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医院有多么大。院图是三层大楼，哪是借用近邻转运公司的像片，咱们一共只有六间平房。

　　咱们开张了。门诊施诊壹个星期，人来的不少，还真是“大众”，俺挑着哪稍象点样子的都给了点各色的苏打水，不管害的是什么病。这样，延迟过一星期好正式收费呀；哪真正老号的大众就干脆连苏打水也不给，俺告诉他她们回家洗洗脸再来，一脸的滋泥，吃药也是白搭。

　　忙了一天，夜晚咱们开了紧急会议，专替大众不行啊，得设法找“二众”。咱们都后悔了，不该叫“大众医院”。有大众而没贵族，由哪儿发财去？医院不是煤油公司啊，早知道还不如干脆叫“贵族医院”呢。老邱把刀子沾了多少回消毒水，壹个割痔疮的也没来！长痔疮的阔老谁能上“大众医院”来割？

　　老王出了主意：明天包一辆能驶的汽车，咱们轮流的跑几趟，把二姥姥接来也好，把三舅母装来也行。一到门口看护赶紧往里搀，接上这么三四十趟，四邻的人们必须得佩服咱们。

　　咱们都很佩服老王。

　　“再赁几辆不能驶的，”老王接着说。

　　“干吗？”俺问。

　　“和汽车行商量借给咱们几辆正在修理的车，在医院门口放一天。一会儿叫咕嘟一阵。上咱们这儿看病的人老听外面咕嘟咕嘟的响，不知道咱们又来了多少坐汽车的。外面的人呢，老看着咱们的门口有一队汽车，还不唬住？”咱们照计而行，第二天把亲戚们接了来，给他她们碗茶喝，又给送走。两个女看护是见壹个搀壹个，出来进去，一天没住脚。哪几辆不能活动而能咕嘟的车由一天亮就运来了，五分钟一阵，轮流的咕嘟，刚一出太阳就围上一群小孩。咱们给汽车队照了个像，托人给登晚报。老邱的丈人作了篇八股，形容汽车往来的盛况。每当天夜晚咱们都没能逮饭，车咕嘟得太厉害了，朋友们都有点头晕。

　　不能不佩服老王，第三天刚一开门，汽车，进来位军官。老王急于出去迎接，忘了屋门是哪么矮，头上碰了个大包。花柳；老王顾不得头上的包了，脸笑得一朵玫瑰似的，似乎再碰它七八个包也没大关系。三言五语，卖了一针六○六。咱们的两位女看护给军官解开制服，然后四只白手扶着他她的胳臂，王太太过来先用小胖食指在针穴轻轻点了两下，然后老王才给用针。军官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看着看护壹个劲儿说：“得劲！得劲！得劲！”俺在旁边说了话，再给他她一针。老邱也是福至心灵，早预备好了——香片茶加了点盐。老王叫看护扶着军官的胳臂，王太太又过来用小胖食指点了点，一针香片下去了。军官还说得劲，老王这回是自动的又给了他她一针龙井。咱们的医院里吃茶是讲究的，老是香片龙井两着沏。两针茶，一针六○六，咱们收了他她二十五块钱。本来应每当是十元一针，因为所以三针，减收五元。咱们告诉他她还得接着来，有十次管保除根。反正咱们有的是茶，俺心里说。把钱交了，军官还舍不得走，老王和俺起始开端跟他她瞎扯，俺就夸奖他她的不瞒着病——有花柳，赶快治，到咱们这里来治，准保没危险。花柳是伟人病，正大光明，有病就治，几针六○六，完了，什么事也没有。就怕象铺子里的小伙计，或是中学的学生，得了药藏藏掩掩，偷偷的去找老虎大夫，或是袖口来袖口去买私药——广告专贴在公共厕所里，非糟不可。军官非常赞同俺的话，告诉俺他她已上过二十多次医院。不过哪一回也没有这一回舒服。俺没往下接碴儿。

　　老王接过去，花柳根本就不算病，自要勤扎点六○六。军官非常赞同老王的话，并且有其实事实为证——他她老是不等完全好了便又接着去逛；反正再扎几针就是了。老王非常赞同军官的话，并且愿拉个主顾，军官要是长期扎扎的话，他她愿减收一半药费：五块钱一针。包月也行，一月一百块钱，不论扎多少针。军官非常赞同这个主意，可是每次得照着每当今的样子办，咱们都没言语，可是笑着点了点头。

　　军官汽车刚开走，迎头来了一辆，四个丫环搀下一位太太来。一下车，五张嘴一齐问：有特别房没有？俺推开壹个丫环，轻轻的托住太太的手腕，搀到小院中。俺指着转运公司的楼房说，“哪边的特别室都住满了。您还算得凑巧，这里——俺指着咱们的几间小房说——还有两间头等房，您暂时将就一下吧。其实这两间比楼上还舒服，省得楼上楼下的跑，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第一句话就叫俺心中开了一朵花，“唉，这还象个大夫——病人不为舒服，上医院来干吗？东生医院哪群大夫，简直的不是人！”

　　“老太太，您上过东生医院？”俺非常惊异的问。“刚由哪里来，哪群王八羔子！”

　　乘着她骂东生医院——凭良心说，这是咱们这里最大最好的医院——俺把她搀到小屋里，俺知道，俺要是不引着她骂东生医院，她决不会住这间小屋，“您在哪儿住了几天？”俺问。

　　“两天；两天就差点要了俺的命！”老太太坐在小床上。俺直用腿顶着床沿，咱们的病床都好，就是上了点年纪，爱倒。“怎么上哪儿去了呢？”俺的嘴不敢闲着，不然，老太太一定会注意到俺的腿的。

　　“别提了！一提就气俺个倒仰——。您看，大夫，俺害的是胃病，他她们不给俺东西吃！”老太太的泪直要落下来。“不给您东西吃？”俺的眼都瞪圆了。“有胃病不给东西吃？

　　蒙古大夫！就凭您这个年纪？老太太您有八十了吧？”老太太的泪立刻收回去许多，微微的笑着：“还小呢。刚五十八岁。”

　　“和俺的母亲同岁，她也是有时间时候害胃口疼！”俺抹了抹眼睛。“老太太，您就在这儿住吧，俺准把哪点病治好了。这个病全仗着好保养，想吃什么就吃：吃下去，心里一舒服，病就减去几分，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泪又回来了，这回是因为所以感激俺。“大夫，您看，俺专爱吃点硬的，他她们偏叫俺喝粥，这不是故意气俺吗？”

　　“您的牙口好，正应每当吃口硬的呀！”俺郑重的说。

　　“俺是一会儿一饿，他她们非到时间时候不准俺吃！”“糊涂东西们！”

　　“半夜里俺刚睡好，他她们把小玻璃棍放在俺嘴里，试什么度。”

　　“不知好歹！”

　　“俺要便盆，哪些看护说，等一等，大夫就来，等大夫查过病去再说！”

　　“该死的玩艺儿！”

　　“俺刚挣扎着坐起来，看护说，躺下。”

　　“讨厌的东西！”

　　俺和老太太越说越投缘，就是咱们的屋子再小一点，大概或许她也不走了。爽性俺也不再用腿顶着床了，即使床倒了，她也能原谅。

　　“您们这里也有看护呀？”老太太问。

　　“有，可是没关系，”俺笑着说。“您不是带来自个丫环吗？叫她们也都住院就结了。您自个的人必须伺候的周到；俺干脆不叫看护们过来，好不好？”

　　“哪敢情好啦，有地方呀？”老太太好象有点过意不去了。“有地方，您干脆包了这个小院吧。四个丫环之外，不妨再叫个厨子来，您爱吃什么吃什么。俺只算您壹个人的钱，丫环厨子都白住，就算您五十块钱一天。”

　　老太太叹了口气：“钱多少的没有关系，就这么办吧。春香，您回家去把厨子叫来，告诉他她就手儿带两只鸭子来。”俺后悔了：怎么才要五十块钱呢？真想抽自个一顿嘴巴！幸而俺没说药费在内；好吧，在药费上找齐儿就是了；反正看这个来派，这位老太太至少有壹个儿子每当过师长。况且，她要是天天吃火烧夹烤鸭，大概或许不会三五天就出院，事情也得往长里看。

　　医院很有个样子了：四个丫环穿梭似的跑出跑入，厨师傅在院中墙根砌起一座炉灶，好象是要办喜事似的。咱们也不客气，老太太的果子随便拿起就尝，全鸭子也吃它几块。始终就没人想起给她看病，因为所以注意力全用在看她买来什么好吃食。

　　老王和俺总算开了张，老邱可有点挂不住了。他她手里老拿着刀子。俺都直躲他她，恐怕他她拿俺试试手。老王直劝他她不要着急，可是他她太好胜，非也给医院弄个几十块不甘心。俺佩服他她这种精神。

　　吃过午饭，来了！割痔疮的！四十多岁，胖胖的，肚子很大。王太太以为他她是来生小孩，后来看清他她是男性，才把他她让给老邱。老邱的眼睛都红了。三言五语，老邱的刀子便下去了。四十多岁的小胖子疼得直叫唤，央告老邱用点麻药。老邱可有了话：

　　“咱们没讲下用麻药哇！用也行，外加十块钱。用不用？快着！”

　　小胖子连头也(www,ajml,cn)没敢摇。老邱给他她上了麻药。又是一刀，又停住了：“俺说，您这可有管子，刚才咱们可没讲下割管子。还往下割不割？往下割的话，外加三十块钱。不的话，这就算完了。”

　　俺在一旁，暗伸大指，真有老邱的！拿住了往下敲，是个方法！

　　四十多岁的小胖子没有驳回，俺算计着他她也不能驳回。老邱的手术漂亮，话也说得脆，一边割管子一边宣传：“俺告诉您，这点事儿值得您二百块钱；不过，咱们不敲人；治好了只求您给传传名。赶明天您有工夫的时间时候，不妨来看看。俺这些家伙用四万五千倍的显微镜照，照不出半点微生物！”胖子一声也没出，也许是气胡涂了。

　　老邱又弄了五十块。每当天夜晚咱们打了点酒，托老太太的厨子给作了几样菜。菜的材料多一半是利用老太太的。一边吃一边讨论咱们的事业，咱们决定添设打胎和戒烟。老王主张暗中宣传检查身体，凡是要考校园或保寿险的，哪怕已经作下寿衣，预备下棺材，咱们也把体格表填写得好好的；依靠交五元的检查费就行。这一案也没费事就通过了。老邱的老丈人最终建议，咱们匀出几块钱，自个挂块匾。老人出老方法。可是总算有心爱护咱们的医院，咱们也就没反对。老丈人已把匾文拟好——仁心仁术。陈腐一点，不过也还恰每当。咱们议决，第二天早晨由老丈人上早市去找块旧匾。王太太说，把匾油饰好，等门口有过娶妇的，借着人家的乐队吹打的时间时候，咱们就挂匾。到底妇女的心细，老王特别显着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