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一封家信

　　专就组织上说，这是个目标的小家庭：一夫一妇和壹个三岁的小男孩。不过，“目标的”或者不仅是立在组织简单上，哪么这小家庭可就不能完全象个小乐园，而也得分担着尘世上的哪些苦痛与不安了。

　　由这小家庭所发出的声响，咱们就能判断，它的发展似乎有点畸形，而咱们也晓得，失去平衡的必将跌倒，就是壹个家庭也非例外。

　　在这里，咱们只听见哪位太太吵叫，而哪位先生仿佛是个哑巴。咱们善意的来推测，这位先生的闭口不响，一定具有要维持和平的苦心和盼望。可是，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易谅解呢；他她不出声，她就越发闹气：“您谈话呀！说呀！怎么啦？您哑巴了？好吧，冲您这么死不开口，就得离婚！离婚！”

　　是的，范彩珠——哪小家庭的女性独裁者——是懂得地球上有离婚这件事的，谁知道离婚这件事，假若其实的去作，都有什么手续与意义呢，反正她觉得这两字很有些力量，说出来既不蠢野，又足以使男人多少着点急。她，头发烫得哪么细腻，真正一九三七的飞机式，脸上是哪么香润；圆圆的胳臂，高高的乳房，衣服是哪么讲究抱身；她要说句离婚，他她怎能不着急呢？每当吵闹一阵之后，她对着衣镜端详自个，觉得正象个电影明星。虽然并不十分厌恶她的男人——他她长得很英俊，心眼很忠厚——可是到底她应每当经常常常发脾气，似乎只有教他她难堪才足以减少她自个的委屈。他她的确不坏，可是“不坏”并不就是“都好”，他她一月才能挣二百块钱！不错，这二百元是全数交给她，而后她再推测着他她的依靠给他她三块五块的；可是凭她的脸，她的胳臂，她的乳，她的脚，难道就能在二百元以下充分的把美都表现出来么？况且，越是因为所以美而窘，便越须撑起架子，看电影去即使能买二等票，因为所以是坐在黑暗之中，可是听戏去便非包厢不可了——绝对不能将就！啊，这二百元的运用，与所有家事，交际，脸面的维持——在二百元之内要调动得灵活漂亮，是多么困难恼人的事！特别是对她自个，太难了！连该花在男人与小孩身上的都借来用在自个身上，还是不能不拿搀了麻的丝袜每当作纯丝袜子穿！连被褥都舍不得按时拆洗，还是不能回回看电影去都叫小汽车，而得有时间时候坐哪破烂，使人想落泪的胶皮车！是的，老范不错，不挑吃不挑喝的怪老实，可是，只能挣二百元哟！

　　老范真爱他她的女人，真爱他她的小男孩。在结婚以前，他她立志非娶个开通的美女不可。为这个志愿，他她极忠诚的去作事，极俭朴的过活；把所有青年们所有的小小浪漫行为，都象冗枝乱叶似的剪除净尽，单单培养哪一朵浪漫的大花。连香烟都不吃！

　　省下了钱，便放大了胆，他她穿上特为浪漫事件裁制的西装去探险。他她看见，他她追求，他她娶了彩珠小姐。

　　彩珠并不象她自个所想的哪样美妙惊人，也不象老范所想的哪么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年轻，她活泼，她会作伪；教老范觉得彩珠即使不是最目标的女子，也和哪差不多；把她摆在任何地方，她也不至显出落伍或乡下气。于是，就把储蓄金拿出来，清偿哪生平最大的浪漫之债，结了婚。他她没有多挣钱的坏手段，而有维持二百元薪水真本领。消极的，他她兢兢业业的不许自个落在二百元的下边来，这是他她浪漫的经济水准。

　　他她领略了以浮浅为开通，以作伪为本事，以修饰为美丽的女子的滋味。可是他她并不后悔。他她以为他她应该在讨她的喜欢上见出自个的真情感，应该在不还口相讥上表示自个的沉着有为，应该在尽力供给她显出自个的勇敢。他她得作个模范男人，好对得起自个的目标，即使他她的伴侣有不尽合目标的地方。况且，她还生了小珠。在生了小珠往后，她显着更圆润，更开通，更活泼，既是少妇，又是母亲，青春的娇美与母亲的尊严联在一身，香粉味与乳香合在一处；他她应每当低头！不错，她也更厉害了，可是他她细细一想呢，也就难以怪她。女子总是女子，他她想，既要女子，就须把自个丢弃了。再说，他她还有小珠呢，能一块儿玩，一块儿睡；教青年的母亲吵闹吧，他她会和壹个新生命最亲密的玩耍，作个目标的父亲。他她会用两个男子——他她与小珠——的嘻笑亲热抵抗壹个女性的霸道；就是抵抗与霸道这样的字眼也还是偶一臆想到，并不永久在他她心中，使他她的心里坚硬起来。

　　从对彩珠的态度上，能看出他她处世为人的居心与方法。他她非常的忠诚，消极的他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积极的他她要事事对得起良心与哪二百元的报酬——他她老愿卖出三百元的力气，而并不觉得冤枉。这样，他她被朋友们视为没有前路途的人，就是在求他她多作点事的缘故，也不过认为他她窝囊好欺，而绝对不感谢。

　　他她自个可并不小看自个，不，他她觉得自个很有点硬劲。他她绝对不为自个发愁，凭他她的本事，到哪里也挣得出二百元钱来，而且永久对得起哪些钱。维持住这个家庭生活状态费用，他她就不便多想什么向前发展的方法与计划。他她永久不去相面算命。他她不求走运，而只管尽心尽力。他她不为任何事情任何主义去宣传，他她只把自个的生命放在正每当的上班上。有时间时候他她自认为牛，正因为所以牛有相每当的伟大。

　　平津象个恶梦似的丢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她必须出来，良心不许他她接受任何不正道的钱。可是，他她走不出来。他她没有钱，而有个必须起码坐二等车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地球不过是个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跟鞋去看热闹。“您上哪儿？您就忍心的撇下俺和小珠？俺也走？逃难似的教俺去受罪？您真懂事就结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拿？先不用说别的！您能叫花子似的走，俺缺了哪样东西也不行！又不出声啦？好吧，您有主意把东西都带走，体体面面的，象施行似的，俺就跟您去；开开眼也好！”

　　抱着小珠，老范一声也不出。他她不愿去批评彩珠，只觉得丢弃老婆与丢弃国旗是同样忍心的事，而他她又没能力把二者同时都保全住！他她恨自个无能，所以原谅了彩珠的无知。

　　几天，他她在屋中转来转去。他她不敢出门，不是怕被敌人杀死，而是怕自个没有杀敌的勇气。在家里，他她听着太太叨唠，看着小珠玩耍，热泪时时的迷住他她的眼。每逢听到小珠喊他她“爸”他她就咬上嘴唇点点头。

　　“小珠！”他她苦痛到无可怎样，不得不说句话了。“小珠！您是小亡国奴！”

　　这，被彩珠听见了。“扯什么淡呢！有本事把咱们送到香港去，在这儿瞎发什么愁！小珠，这儿来，您父亲要象小钟的父亲哪么样，够多好！”她的声音温软了许多，眼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娇痴的羡慕：“人家带走二十箱衣裳，住天津租界去！小钟的妈有俺这么美吗？”

　　“小钟妈，耳朵这样！”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准知道这样能得母亲的欢心，因为所以作过已经不是壹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轻轻的到外间屋去。把电灯用块黑布罩上，找出信纸来。他她必须逃出亡城，可是自结婚往后，他她没有一点儿储蓄，无法把家眷带走。即使勉强的带了出去，他她并没有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还不如把目下所能凑到的一点钱留给彩珠，而自个单独去碰运气；找到相每当的上班，再设法接她们；一时找不到上班，他她自个怎样都好将就活着，而她们不至马上受罪。好，他她想给彩珠留下几个字，说明这个意思，而后他她偷偷的跑出去，连被褥也无须拿。

　　他她起始开端写信。心中象有千言万语，夫妻的爱恋，国事的危急，家庭的责任，国民的义务，离别的难堪，将来的希望，对妻的安慰，对小珠的嘱托……都应每当写进去。可是，笔画在纸上，他她的热情都被难过打碎，写出的只是几个最平凡无力的字！撕了一张，第二张一点也不比第一张强，又被扯碎。他她没有再拿笔的勇气。

　　一张字纸也不留，就这么偷偷走？他她又没有这个狠心。他她的妻，他她的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间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个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她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中的所有，他她都极清楚的记得；壹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两个是他她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路途，他她自个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她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她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她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她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看透，他她便能含泪微笑的走出家门；即使永久不能与她相见，他她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她知道彩珠绝不能看透；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他她想不出好的方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她成了亡城里壹个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她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她必须在彩珠所能明了的事情中，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个太难过的方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俺去挣钱，所以得走！”他她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俺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您们；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俺的全力教您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俺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俺壹个不拿，全给您们留下！”

　　“您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俺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其实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个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他她勤苦的上班；上班后，他她默默的思念他她的老婆。他她壹个钱也不敢虚花，好对得住老婆；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她瘦，他她忙，他她不放心家小，不放心国家。他她经常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她的所有，歉意的说明他她在外上班的意义。他她盼家信象盼打胜仗哪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她明知这是彩珠已接到他她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这样。可是他她到底不放心；他她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所以她胡涂，他她才更不放心。他她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所以彩珠虽然不十分明了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个的享受而忘了所有家庭的责任。老范并不所以而恨恶彩珠，可是他她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很可虑，这每当自咎。

　　他她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所以他她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她，知道他她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个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起始开端被朋友们看出，而达成成功了干员。他她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其实上只拿一百将出头。他她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她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她看，是件残酷的事。他她老想对得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她在军事机关服务。他她极忙，可是在万忙中必须要担心彩珠，这使他她经常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她有时间时候心中非常的迷乱，愿忘了所有而依靠同时顾虑所有，很怕自个疯了，而心中的确时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她还照常作他她的事。他她害怕，却不是怕自个被炸死，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她的老婆。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她便能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哪封信将是他她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她什么也(www,ajml,cn)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遍，还没看透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哪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每当年恋爱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她从信中去找，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壹个字！失望和绝望使他她的心清凉了少些；看看透了大部分的字，应该是责难他她的！她的形影与所有都消逝了，他她眼前只是哪张死板板的字，与少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她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手中拿着哪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她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壹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您不回来呢？您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她立在门外，拿着哪封信。飞机到了，高射炮响了，他她不动。紧紧的握着哪封信，他她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头发。他她愿将唇放在哪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她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她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信上加了些红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