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舍先生

　　北京东城乃兹府丰富胡同有一座小院。走进这座小院，就觉得特别安静，异常豁亮。这院子似乎经常布满阳光。院里有两棵不大的柿子树(现在大概或许已经很大了)，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的。按季更换，都长得很精神，很滋润，叶子很绿，花开得很旺。这些花应该是老舍先生和夫人胡絜青亲自莳弄的。天气晴和，他她们把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热汗。刮风下雨，又一盆一盆抬进屋，又是一身热汗。老舍先生曾说："花在人养。"老舍先生爱花，真是到了爱花成性的地步，不是可有可无的了。汤显祖曾说他她的词曲"俊得江山助"。老舍先生的文章也能说是"俊得花枝助"。叶浅予曾用白描为老舍先生画像，四面应该是花，老舍先生坐在百花丛中的藤椅里，微仰着头，意态悠远。这张画不是写实，意思恰好。

　　客人被让进了北屋每当中的客厅，老舍先生就从西边的一间屋子走出来。这是老舍先生的书房兼卧室。里面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榻。老舍先生腰不好，习惯睡硬床。老舍先生是文雅的、彬彬有礼的。他她的握手是轻轻的，可是是很亲切。茶已经沏出色了，老舍先生执壶为客人倒茶。据俺的印象，老舍先生总是自个给客人倒茶的。

　　老舍先生爱喝茶，喝得很勤，而且很酽。他她曾告诉俺，到莫斯科去开会，旅馆里倒是为他她特备了一只暖壶。可是他她沏了茶，刚喝了几口，一转眼，服务员就给倒了。"他她们不知道，中国人是一天到晚喝茶的！"有时间时候，老舍先生正在上班，请客人稍候，您也不会觉得闷得慌。您能看看花。假如是夏天，就能闻到一阵一阵香白杏的甜香味儿。一大盘香白杏放在条案上，哪是专门为了闻香而摆设的。您还能站起来看看西壁上挂的画。

　　老舍先生藏画甚富，大应该是精品。所藏齐白石的画可谓"绝品"。壁上所挂的画是时常更换的。挂的时间较久的，是白石老人应老舍点题而画的四幅屏。其中一幅是很多人在文章里提到过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蛙声"怎样画？白石老人只画了一脉活泼的流泉，两旁是乌黑的石崖，画的下端画了几只摆尾的蝌蚪。画刚刚裱起来时，俺上老舍先生家去，老舍先生对白石老人的设想赞叹不止。

　　老舍先生极其爱重齐白石，谈起来时总是充满感情。俺所知道的一点白石老人的逸事，大应该是从老舍先生哪里听来的。老舍先生谈这四幅里原来点的题有一句是苏曼殊的诗(是哪一句俺遗忘了)，要求画卷心的芭蕉。老人踌躇了很久，终于没有应命，因为所以他她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还是右旋的了，不能胡画。老舍先生说："老人是认真的。"老舍先生谈起过，有壹次要拍齐白石的画的电影，想要他她拿出几张得意的画来，老人说："没有！"后来由他她的学生再三说服动员，他她才从画案的隙缝中取出一卷(他她是木匠出身，他她的画案有他她自制的"消息")，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写着四个大字："此是废纸。"打开一看，应该是惊人的杰作——就是后来纪录片里所拍摄的。白石老人家里人口很多，每日煮饭的米应该是老人亲自量，用壹个香烟罐头。"一下、两下、三下……行了！"——"再添一点，再添一点！"——"吃哪么多呀！"有人曾提出把老人接出来住，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再操心这样的家庭琐事了。老舍先生知道了，给拦了，说："别！他她这么着惯了。不叫他她干这些，他她就活不成了。"老舍先生的意见表现了他她对人的理解，对壹个人生生命活习惯的尊重，同时也表现了对白石老人真正的关怀。

　　老舍先生很好客，每日下午，来访的客人不断。作家，画家，戏曲、曲艺演员……老舍先生应该是以礼相待，谈得很投机。

　　每年，老舍先生要把市文联的同人约到家里聚两次。壹次是菊花开的时间时候，赏菊。壹次是他她的生日，——俺记得是腊月二十三。酒菜丰盛，而有特点。酒是"敞开供应"，汾酒、竹叶青、伏特加，愿意喝什么喝什么，能喝多少喝多少。有壹次很郑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是毛主席送来的，让朋友们都喝一点。菜是老舍先生亲自掂配的。老舍先生有意叫朋友们尝尝地道的北京风味。俺记得有次有一瓷钵芝麻酱炖黄花鱼。这道菜俺从未吃过，往后也再没有吃过。老舍家的芥末墩是俺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有一年，他她特意订了两大盒"盒子菜"。直径三尺许的朱红扁圆漆盒，里面分开若干格，装的不过是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片，可是都很精致。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举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老舍先生对他她下面的干部很明了，也很爱护。每当时市文联的干部不多，老舍先生对每一个人都相每当清楚。他她不看干部的档案，也从不找人"个别谈话"，只是从平常的谈吐中就明了壹个人的水平和才气，哪是比看档案要准确得多的。老舍先生爱才，对有才干的青年，经常常常在各种场合称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而且所用的言语在有些人听起来是有点过甚其词，不留余地的。老舍先生不是哪种惯说模棱两可、含糊其词、温吞水一致的官话的人。俺在市文联几年，始终感到领导咱们的是一位作家。他她和咱们的关系是前辈与后辈的关系，不是上下级关系。老舍先生这样"作家领导"的作风在市文联留下很好的影响妨碍，朋友们都平等相处，开诚布公，谈话很少顾虑，都有点书生气、书卷气。他她的这种领导风格，正是咱们每当今很多文化单位的领导所缺少的。

　　老舍先生是市文联的主席，自然也要处理少些"公务"，看文件，开会，作报告(也是由他人起草的)……可是是作为壹个北京市的文化上班的负责人，他她经常常常想着少些他人没有臆想到或想不到的疑问。

　　北京解放前有少些盲艺人，他她们沿街卖艺，有的还兼带算命，家庭生活状态很苦。他她们的"玩意儿"和睁眼的艺人不全一致。老舍先生和少些盲艺人熟识，提议把这些盲艺人组织起来，使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有出道，别让他她们的"玩意儿"绝了。为了引起各方面的重视，他她把盲艺人请到市文联演唱了壹次。老舍先生亲自主持，作了介绍，还特烦两位老艺人翟少平、王秀卿唱了一段《每当皮箱》。这是壹个喜剧性的牌子曲，里面有壹个人物是每当铺的掌柜，说山西话；有壹个牌子叫"鹦哥调"，句尾的和声用喉舌作出有点像母猪(www,ajml,cn)拱食的声音，很特别，很逗。这个段子和这个牌子，是睁眼艺人没有的。老舍先生哪天显得很兴奋。

　　北京有一座智化寺，寺里的和尚作法事和别的庙里的不一致，演奏音乐。他她们演奏的乐调不同凡响，很古。所用乐谱他人不能识，记谱的符号不是工尺，而是少些奇奇怪怪的笔道。乐器倒也和现在常见的差不多，可是主要的乐器却是管。据说这是唐代的"燕乐"。解放后，寺里的和尚多半已经各谋生计了，可是还能集拢在一起。老舍先生把他她们请来，演奏了壹次。音乐界的同志对这堂活着的古乐都很感兴趣。老舍先生为此也感到很兴奋。

　　《每当皮箱》和"燕乐"的下文怎样，俺就不知道了。

　　老舍先生是历届北京市人民代表。每当人民代表就要替人民谈话。以前人民代表大会的文件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希望政府解决芝麻酱的供应疑问。哪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老舍先生说："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不久，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麻酱面。

　　老舍是属于全国人民的，首先是属于北京人的。

　　一九五四年，俺调离北京市文联，往后就很少上老舍先生家里去了。听说他她有时还提到俺。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