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赵树理同志二三事

　　赵树理同志身高而瘦。面长鼻直，额头很高。眉细而微弯，眼狭长，与人相对，特别是倾听他人谈话时，眼角常若含笑。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也会咕咕地笑出声来。有时他她自个臆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也会咕咕地笑起来。赵树理是个非常富于幽默感的人。他她的幽默是农民式的幽默，聪明、精细而含蓄，不是存心逗乐，也不带尖刻伤人的芒刺，温和而有善意。他她只是随时觉得家庭生活状态很好玩，某人某事很有意思，可发一笑，不禁莞尔。他她的幽默感在他她的作品里和他她的脸上随时可见(俺很希望有人写一篇文章，专谈赵树理小说中的幽默感，俺以为这是他她的小说的壹个很大的特点)。赵树理走道比较快(他她的腿长；他她的身体各部分都偏长，手指也长)，总好似在侧着身子往前走，像是穿行在热闹的集市的人丛中，怕碰着他人，给他人让道。赵树理同志是俺见到过的最没有架子的作家，壹个让人感到亲切的、妩媚的作家。

　　树理同志衣着朴素，一年四季，总是一身蓝卡叽布的制服。可是是他她有一件很豪华的"行头"，一件水獭皮领子、礼服呢面的狐皮大衣。他她身体不好，怕冷，冬天出门就穿起这件大衣来。哪是刚"进城"的时间时候买的。哪时这样的大衣很便宜，拍卖行里总挂着几件。奇怪的是他她下乡体验家庭生活状态，回到上党农村，也是穿了这件大衣去。哪时作家下乡，总得穿得像个农民，至少像个村干部，哪有穿了水獭领子狐皮大衣下去的？可是家乡的农民并不因为所以这件大衣就和他她疏远隔阂起来，赵树理还是他她们的"老赵"，老老少少，还是跟他她无话不谈。看来，能否接近农民，不在衣裳。可是是敢于穿了狐皮大衣而不怕农民见外的，恐怕也只有赵树理同志一人而已。——他她根本就没有考虑穿什么衣服"下去"的疑问。

　　他她吃得很随便。家眷未到以前，他她每日出去"打游击"。他她总是吃最小的饭馆。霞公府(他她在霞公府市文联宿舍住了几年)附近有几家小饭馆，树理同志是常客。这种小饭馆只有几个菜。最贵的菜是小碗坛子肉，最便宜的菜是"炒和菜盖被窝"——菠菜炒粉条，上面盖一层薄薄的摊鸡蛋。树理同志常吃的菜便是炒和菜盖被窝。他她上班得很晚，每日十点多钟要出去吃夜宵。和霞公府相平行的壹个胡同里有一溜卖夜宵的摊子。树理同志往长板凳上一坐，要一碗馄饨，两个烧饼夹猪头肉，喝二两酒，自得其乐。

　　喝了酒，不即回宿舍，坐在传达室，用两个指头每当鼓箭，在一张三屉桌上打鼓。他她打的是上党梆子的鼓。上党梆子的锣经和京剧不一致，很特别。假如有外人来，看到壹个长长脸的中年人，在哪里如醉如痴地打鼓，绝不会臆想到这就是作家赵树理。

　　赵树理是壹个多才多艺的农村才子。王春同志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树理同志曾在壹个集上壹个人唱了一台戏：口念锣经过门，手脚并用作身段，还误不了唱。这是可信的。俺就亲眼见过树理同志在市文联内部晚会上表演过起霸。见过高盛麟、孙毓堃起霸的同志，对他她的上党起霸不是哪么欣赏，他她还是口念锣经，-丝不苟地起了一趟"全霸"，并不是比划两下就算完事。虽是逢场作戏，可是是也像他她写小说、编刊物一致的认真。

　　赵树理同志很能喝酒，而且善于划拳。他她的划拳是一绝：两只手同时用，一会儿出右手，-会儿出左手。老舍先生哪几年每年要请两次客，把市文联的同志约去喝酒。壹次是秋天，菊花盛开的时间时候，赏菊(老舍先生家的菊花养得很好，他她有个大哥，精于艺菊，称得起是个"花把式")；壹次是腊月二十三，哪天是老舍先生的生日。酒、菜，都很丰盛而有北京特点。老舍先生豪饮(后来因血压高戒了酒)，而且划拳极精。老舍先生划拳打通关，很少输的时间时候。划拳是个斗心眼的事，要捉摸对方的拳道，判定他她会出什么拳。年轻人斗不过他她，经常常常是第壹个"俩好"就把小伙子"一板打死"。对赵树理，他她可没有方法，树理同志这种左右开弓的拳法，他她大概或许还没有见过，很不适应，最终往往败北。

　　赵树理同志讲话很"随便"。哪一阵很多人把中国农村说得过于美好，文艺作品尤多粉饰，他她很有意见。他她经常回家乡，回来总要作壹次报告，说说农村见闻。他她认为农村还是很穷，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她戏称他她戴的一块表为"五驴表"，说这块表的钱在农村能买五头毛驴。——哪时间时候谁家能买五头毛驴，算是了不起的富户了。他她的这些话是不合时宜的，后来挨了批评，往后谈话就谨慎一点了。

　　赵树理同志抽烟抽得很凶。据王春同志的文章说，在农村的时间时候，嫌烟袋锅子抽了不过瘾，用壹个山药蛋挖空了，插一根小竹管，装了一"蛋"烟，狂抽几口，才算解气。进城后，他她抽烟卷，可是总是抽最次的烟。他她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俺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棕黄的皮儿，烟味极辛辣。他她逢人介绍这种牌子的烟，说是价廉物美。

　　赵树理同志担任《说说唱唱》的副主编，不是挂壹个名，他她每期都亲自看稿，改稿。经常常常到了快该发稿的日期，还没有合用的稿子，他她就把经过初、二审的稿子抱到屋里去，一篇一篇地看，差一点的，就丢在一边，弄得满室狼藉。忽然发现一篇好稿，就欣喜若狂，即交编辑部发出。他她把这种编辑方法叫作"绝处逢生法"。有时实在没有较好的稿子，就由编委之一自个动手写一篇。有壹次没有像样的稿子，大概或许是康濯同志说："老赵，您自个搞一篇！"老赵于是关起门来炮制。《登记》(即《罗汉钱》)就是在这种等米下锅的情况下急就出来的。

　　赵树理同志的稿子写得很干净清楚，几乎不改壹个字。他她对文字有"洁癖"，容不得壹个看了不舒服的字。有壹个时间时候，有人爱用"您"字。有的编辑也喜欢把作者原来用的"您"改"您"。树理同志为此极为生气。两个人对面谈话，本无需标明对方是不是女性。地球言语中第二人称代名词也极少分性别的。"您"字读"奶"，不读"您"。有壹次树理同志在他她的原稿第一页页边写了几句话："编辑、排版、校对同志注意：文中所有'您'字一律不得改为'您'字，否则要负法律责任。"树理同志的字写得很好。他她写稿一般都用红格直行的稿纸，钢笔。字体略长，如其人，看得出是欧字、柳字的底子。他她平常不大用毛笔。他她的毛笔字俺只见过一幅，字极潇洒，而有功力。是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见到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刚成立，负责"宫务"的同志请十几位作(www,ajml,cn)家用宣纸毛笔题词，嵌以镜框，挂在会议室里。也请树理同志写了一幅。树理同志写了六句李有才体的通俗诗：

　　古来数谁大，

　　皇帝老祖宗。

　　每当今数谁大，

　　劳动众弟兄。

　　还是这座庙劳动人民文化宫原是太庙。，

　　换了主人翁！

　　一九九零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