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下水道和小孩子

　　修下水道了。最初，小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壹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他她们曾经在这里踢毽子，放风筝，在草窝里找哪么尖头的绿蚱蜢——飞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翅膜，格格格地响，北京人叫作“卦大扁”……）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壹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终，来了壹个壹个巨大的，大得简直能每当作房子住的水泥筒子。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哪么滚圆的，可是放在地下一动都不动。小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远远地看着。他她们只好走一条新的，弯弯曲曲的小道进出了，不能从场子里的任何方向盘横穿过去了。没有几天，他她们就习惯了。他她们觉得这样很好。他她们有时要故意到沙堆的边上去踩一脚，在滚落下来的石子上站一站。后来，从有一天起，他她们就跑到这些山上去玩起来。这倒不只是因为所以在这些山旁边只有壹个老是披着一件黄布面子的羊皮大衣的人在哪里看着，并且总是很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他她们，问他她姓什么，住在哪壹个门里，而是因为所以他她们对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他她们知道这是能上去玩的，这一点不会有什么妨碍。哦，他她们站得多高呀，许多东西看起来应该是另外壹个样子了。他她们看见了许多肩膀和头顶，看见头顶上哪些旋。他她们看见马拉着车子的时间时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样一耸一耸地动。他她们看见王国俊家的房顶上的瓦楞里嵌着壹个皮球。（王国俊跟他她父亲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她们在东安市场还看见过的哩。）他她们隔着墙看见他她们的母亲往绳子上晒衣服，看见母亲的手，看见……终于，有一天，他她们跑到这些大圆筒里来玩了。他她们在里面穿来穿去，发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道径。这是桥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战啊……他她们有时伸出壹个黑黑的脑袋来，喊叫一声，又隐没了。他她们从薄暗中爬出来，爬到圆筒的顶上来奔跳。最初，他她们从壹个圆筒上跳到壹个圆筒上，要等两只脚一齐站稳，然后再往另壹个上面跳，现在，他她们连续地跳着，他她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她(www,ajml,cn)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多给小孩子们写一点神奇的，惊险的传说吧。）他她们跑着，跳着，他她们的心开张着。他她们也经常常常跑到哪条已经掘得很深的大沟旁边，挨着木栏，看哪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沟底活动着的工人，看他她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胶皮靴子从里面爬上来，看他她们吃东西，吃得哪样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哪样香。夜晚，他她们看见沟边点起一盏一盏斜角形的红灯。他她们知道，这些灯要一样在哪里亮着，一样到很深很深的夜里，发着红红的光。他她们会很久很久都记得这些灯……小孩子们跑着，跳着，在圆筒上面，在圆筒里面。忽然，有壹个小孩子在心里惊呼起来：“俺已经顶到筒子顶了，俺没有踮脚！”啊，不知不觉的，这些小孩子都长高了！真快呀，小孩子！而，这些大圆筒子也壹个壹个地安到深深的沟里去了，小孩子们还来得及看到它们的浅灰色的脊背，整整齐齐地，长长地连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沟里填土。

　　现在，场子里又空了，又是壹个新的场子，还是哪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不久，沟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宽广的，特别平，特别宽的道。可是是，小孩子们确定地知道，这下面，是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