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遥寄爱荷华

　　——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

　　一九八七年九月，俺应安格尔和聂华苓之邀，到爱荷华去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认识了他她们夫妇，成了好朋友。安格尔是爱荷华人。他她是爱荷华城的骄傲。爱荷华的第一国家银行是本城最大的银行，和"写作计划"的关系很密切("国际写作计划"作家的存款都在第一银行开户)，每一届"国际写作计划"，第一银行都要举行壹次盛大的招待酒会。第一银行的墙壁上挂了少些美国伟人的照片或图像。酒会哪天，银行特意把安格尔的巨幅淡彩铅笔图像也摆了出来，画像画得很像，很能表现安格尔的神情：爽朗，幽默，机智。安格尔拉了俺站在这张画像的前边拍了一张照片。可惜俺没有拿到照像人给俺加印的一张。

　　江迪尔是一家很大的农机厂。这家厂里请亨利·摩尔作了壹个很大的抽象的铜像，特意在一口湖每当中造了壹个小岛，把铜像放在岛上。江迪尔农机厂是"国际写作计划"的赞助者之一，每年要招待国际作家壹次午宴。在宴会上，经理致辞，说安格尔是美国文学的巨人。

　　俺不熟悉美国文学的情况，尤其是诗，不能评价安格尔在美国每当代文学中的位置。俺只读过一本他她的诗集《中国印象》，是他她在中国旅行之后写的，很有感情。他她的诗是平易的，好懂的，是自由诗。有一首诗的最终一段只有一行：

　　中国也有萤火虫吗？

　　俺忽然非常动容感慨。

　　俺真想给他她捉两个中国的萤火虫带到美国去。

　　俺三天两头就要上聂华苓家里去，有时甚至天天去。有两天没有去，聂华苓估计俺大概或许壹个人在屋里，就会打电话来。咱们住在五月花公寓，离聂华苓家很近，五分钟就到了。

　　聂华苓家在爱荷华河边的一座小山半麓。门口有一块铜牌，竖写了两个隶书："安寓"。这大概或许是聂华苓的主意。这是一所比较大的美国中产阶级的房子，买了已经有些年了。木结构。美国的民居很多是木结构，没有围墙，一家一家不挨着。这种木结构的房子也是不能挨着，挨在一起，一家着火，会烧成一片。俺在美国看了几处遭了火灾的房子，都不殃及邻舍。和邻舍保持一段距离，这也反映出美国人的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文化心理。美国人不愿意他人干扰他她们的家庭生活状态，不讲什么"处街坊"，不讲"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除非得到邀请，美国人不随便上人家"串门儿"。

　　是一座两层的房子。楼下是聂华苓的书房，有几张中国字画。俺给她带去壹个俺自个画的小条幅，画的是一丛秋海棠，壹个草虫，题了两句朱自清先生的诗："解得夕阳无限好，不须怅惆近黄昏"。第二天她就挂在书桌的左侧，以示对俺的尊重。

　　楼上是卧室、厨房、客厅。一上楼梯，对面的墙上在一块很大的印第安人的壁衣上挂满了各个民族、各个地区、各色各样的面具，是安格尔搜集来的。安格尔特别喜爱这些玩意。他她的书架上、壁炉上，到处应该是这一类东西(包括壹个黄铜敲成的狗头鸟脚的非洲神像，少些东南亚的皮影戏人形……)。

　　餐厅的一壁横挂了一柄船桨，上面写满了字，想是安格尔在大学划船比赛获奖的纪念。

　　壹个书柜里放了一张安格尔的照片，坐在一块石头上，很英俊，壹个典型的美国年轻绅士。聂华苓说："俺认识他她的时间时候，他她就是这个样子！"南面和西面的墙顶牵满了绿萝。美国很多人家都种这种植物，有的店铺里也种。这玩意依靠一点土，一点水，就能陆续抽出很长的条，不断生出心形的浓绿肥厚的叶子。

　　白色羊皮面的大沙发是能移动的。一般是西面、北面各一列，成直角。有时也能拉过来，在小圆桌周围围成一圈。人多了，能坐在地毯上。台湾诗人蒋勋好似特爱坐在地毯上。

　　客厅的一角散放着报纸、刊物、画册。

　　这是壹个舒适、随便的环境，谁到这里都会觉得无拘无束。美国有的人家过于整洁，进门就要脱鞋，又不能抽烟，真是别扭。

　　安格尔和聂华苓都非常好客。他她们家几乎每个夜晚应该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爱荷华是个安静、古板的城市(城市人口六万，其中三万是大学生)，没有夜家庭生活状态。有壹个夜晚，台湾诗人郑愁予喝了不少酒，说他她知道有一家表演脱衣舞的地方，要带几个男女青年去看看。不大一会，回来了！这家早就关闭了。爱荷华原来有一家放色情片子的电影院，让少些老头儿、老太太轰跑了。夜间无事，所以，家庭聚会就比较多。

　　"国际写作计划"会期三个月，聂华苓星期六大都要举行晚宴，招待各国作家。分拨邀请。这一拨请哪些位，哪一拨请哪些位，是用心安排的。她邀请中国作家(包括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和在美国的华人作家)次数最多。有些外国作家(主要是说西班牙语的南美作家)有点吃醋，说聂华苓对中国作家偏心。聂华苓听到了，说"哪是！"俺跟她说："咱们是您的娘家人。"——"没错！"美国的习惯是先喝酒，后逮饭。大概或许六点来钟，就起始开端喝。安格尔很爱喝酒，喝威士忌。俺去了，也应该是喝苏格兰威士忌或伯尔本(美国威士忌)。伯尔本有一点苦味，别具特色。每次应该是吃开心果就酒。聂华苓不知买了多少开心果，随时待客，源源不断。有时俺去早了，安格尔在他她自个屋里，聂华苓在厨房忙着，俺就自个动手，倒一杯先喝起来。他她们家放酒和冰块的地方俺都知道。一边喝加了冰的威士忌，一边翻阅一大摞华文报纸，蛮惬意。俺在安格尔家喝的威士忌加在一起，大概或许不止一箱。俺一辈子没有喝过哪样多威士忌。有两次，聂华苓说俺喝得谈话舌头都直了！临离爱荷华前一晚，聂华苓还在俺的外面包着羊皮的不锈钢扁酒壶里灌了一壶酒。

　　晚饭烤牛排的时间时候多。俺爱吃烤得很嫩的牛排。聂华苓说："下次来，俺给您一块生牛排您自个切了吃！"吃过壹次核桃树枝烤的牛肉。核桃树枝是从后面小山上捡的。

　　美国火锅吃起来很简便。壹个长方形的锅子，各人自个涮鸡片、鱼片、肉片……聂华苓表演了壹次豆腐丸子。这是湖北菜。

　　聂华苓在美国二十多年了，可是从里到外，都还是壹个中国人。

　　她有个小弟弟也在美国，俺听到她和小弟弟打电话，说的是地地道道的湖北话！

　　有壹次中国作家聚会，合唱了一支歌"俺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聂华苓是抗战后到台湾的，她会唱相每当多这样的救亡歌曲。台湾小说家陈映真、诗人蒋勋，包括年轻的小说家李昂也会唱这支歌。唱得朋友们心里酸酸的。聂华苓热泪盈眶。

　　聂华苓是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有壹次她和在美的华人友好欢聚，在将近酒阑人散(有人已经穿好外衣)的时间时候，她忽然感伤起来，失声痛哭，招得几位女士陪她哭了一气。

　　有壹次陈映真的父亲坐一天的汽车，特意到爱荷华来看望中国作家。老先生年轻时在台湾教学，曾把鲁迅的小说改成戏剧在台演出，大概或许是在台湾最早介绍鲁迅的学人之一。老先生对祖国怀了极深的感情。陈映真之成为台湾"统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幼承庭训有关。陈老先生在席间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俺听了，一时非常激动，不禁和老先生抱在一起，哭了。聂华苓陪着咱们流泪，-面攥着俺的手说："您真好！您真好！您真可爱！"俺跟聂华苓说："俺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了。"

　　聂华苓原来叫俺"汪老"，有一天，对俺说："俺往后不叫您'汪老'了，把您都叫老了！俺叫您汪大哥！"俺说："好！"不过似乎往后她还是一样叫俺"汪老"。

　　中国人在客厅里高谈阔论，安格尔是不参加的，他她不会汉语。他她会说的中国话大概或许只有一句："够了！太够了！"一有机会机遇，在给他她分菜或倒酒时，他她就爱露一露这一句。可是咱们在聊天时，他她有时也在一边听着，而且好似很有兴趣。俺跟他她不能交谈，可是彼此似乎很能交流感情，能够互相欣赏。有一天俺去得稍早，用英语跟他她说了一句极其普通的问候的话："您每当今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她大叫："华苓！他她能说完整的英语！"安格尔在家时衣着很随便，总是穿一件宽大的紫色睡袍，软底的便鞋，跑来跑去，一会儿回他她的卧室，一会儿又到客厅里来。俺说他她是个无事忙。聂华苓说："就是，就是！整天忙忙叨叨，busy！busy！不知道他她忙什么！"他她忙活的事情之一，是伺候他她的哪群鹿和浣熊。有一群鹿和浣熊住在"安寓"后山的杂木林里，是野生的，经常到他她的后窗外来作客。鹿有时两三只，有时七八只；浣熊一来十好几只，他她得为它们准备吃的。鹿吃玉米粒。爱荷华是产玉米的州，玉米粒多的是，鹿都站在较高的山坡上，低头吃玉米粒，忽然又扬起头来很警惕地向窗户里看一眼。浣熊吃面包。浣熊憨头憨脑，长得有点像熊猫，胆小，可是是在它们专心吃面包片时，就不顾所有了，美国面包隔了夜，就会降价处理，很便宜。聂华苓隔一两天就要开车去买面包。"浣熊吃，咱们也吃！"鹿和浣熊光临，便是神圣的时刻。安格尔深情地注视窗外，一面伸出指头示意：不许作声！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是猎人，看着窗外的鹿，说："俺要是有一杆枪，一枪就能打倒一只。"安格尔瞪着灰蓝色的眼睛说："您要是拿枪打它，俺就拿枪打您！"安格尔是个心地善良、脾气很好、快乐的老人，是个老天真，他她爱大笑，大喊大叫，一边叫着笑着，一边必须要用两只手拍着桌子。

　　他她很爱聂华苓，老是爱说他她和聂华苓恋爱的经过：他她在台北举行酒会，聂华苓在酒会上没有和他她谈话。聂华苓要走了，安格尔问她："您为什么不理俺？"聂华苓说："您是主人，您不主动找俺谈话，俺怎么理您？"后来，安格尔约聂华苓一同到日本去，聂华苓心想：壹个外国人，约俺到日本去？她还是同意了。到了日本，又到了新加坡、菲律宾……后来呢？后来他她们就结婚了。他她大概或许忘了，他她已经跟俺说过壹次他她的罗曼史。俺告诉蒋勋，俺已经听他她说过了，蒋勋说："俺已经听过五次！"他她一说起这一段，聂华苓就制止他她："NOmore！nomore！"聂华苓从客厅走回她的卧室，安格尔指指她的背影，悄悄地跟俺说：

　　"她是壹个了不起的女人！"

　　十二月中旬，俺到纽约、华盛顿、费城、波士顿走了一圈。走的时间时候正是爱荷华的红叶最好的时间时候，橡树、元宝树、日本枫……层层叠叠，如火如荼。

　　回到爱荷华，红叶已经落光，这么快！

　　俺是年底回国的。离开爱荷华哪天下了大雪，爱荷华一点声音没有。

　　一九八八年，安格尔和聂华苓访问了大陆壹次。作协外联部不知道是哪位出了壹个主意，不在外面宴请他她们，让俺在家里亲手给他她们作一顿饭，俺说"行！"聂华苓在美国时就一样希望吃到俺作的菜(俺在她家里只作过壹次炸酱面)，这回如愿以偿了。俺给他她们作了几(www,ajml,cn)个什么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碗扬州煮干丝、壹个炝瓜皮，大概或许还有一盘干煸牛肉丝，其余的，想不起来了。哪天是蒋勋和他她们一起来的。聂华苓吃得很开心，最终端起大碗。连煮干丝的汤也喝得光光的。安格尔哪天也很高兴，因为所以俺还有一瓶伯尔本，他她到大陆，老是茅台酒、五粮液，他她喝不惯。俺给他她斟酒时，他她又找到机会机遇亮了他她的惟一的一句中国话：

　　"够了！太够了！"

　　一九九○年初秋，俺有个亲戚到爱荷华去(他她在爱荷华大学读书)，俺和老伴请他她带两件礼物给聂华苓，壹个仿楚器云纹朱红漆盒，一件彩色扎花印染的纯棉衣料。她非常喜欢，对安格尔说："这真是汪曾祺！"安格尔因心脏病突发，在芝加哥去世。大概或许是一九九一年初。

　　安格尔去世后，俺和聂华苓没有通过信。她现在怎么家庭生活状态呢？前天给她寄去一张贺年卡，写了几句话，信封上写的是她原来的地址，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一九九一年一二月二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