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头一天

　　哪时间时候，(一晃儿十年了!)俺的英语就很好。俺能把它说得不像英语，也不像德语，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华英官话”。哪就是说，俺很艺术的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中国字里，如鸡兔之同笼。英国人把俺说得一楞一楞的，俺可也把他她们说得直眨眼；他她们说的他她们看透，俺说的俺看透，也就很过得去了。

　　给它个死不下船，还有错儿么?!反正船得把俺运到伦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来二去的到了伦敦。船停住不动，朋友们都往下搬行李，俺看出来了，俺也得下去。什么码头?顾不得看；也不顾问，省得又招人们眨眼。检验护照。俺是末壹个——英国人不像咱们这样客气，外国人得等着。等了壹个多钟头，该俺了。两个小官审了俺一大套，俺把俺心里看透的都说了，他她俩大概或许没看透。他她们在护照上盖了个戳儿，俺“看”看透了：“准停留一月Only”。(后来由校园呈请内务部把这个给注销了，不在话下。)管它Only还是“哼来”，快下船哪，他人都走了。敢情还得检查行李呢。这回很干脆：“烟?”俺说“no”；“丝?”又壹个“no”。皮箱上画了一道符，完事。俺的英语很有根了，心里说。看他人买车票，俺也买了张；朋友们走，俺也走；反正他她们知道上哪儿。他她们要是走丢了，俺还能不陪着么?上了火车。火车非常的清洁舒服。越走，四外越绿，高高低低全是绿汪汪的。太阳有时出来，有时进去，绿地的深浅时时变动。远处的绿坡托着黑云，绿色特别的深厚。看不见庄稼，处处是短草，有时看见一两只摇尾食草的牛。这不是个农业国。

　　走着走着，绿色少起来，看见了街道房屋，街上走动着红色的大汽车。再走，净是房屋了，全挂着烟尘，好似熏过了的。伦敦了，俺想起幼年所读的地理教科书。

　　车停在CannonStreet。朋友们都下来，站台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声音与姿式各有不同。俺也慢条斯理的下来；上哪儿呢?啊，来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俺招手呢。他她的中国话比俺的英语应多得着九十多分。他她与俺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车站去；有了他她，上地狱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车到了LiverpoolStreet。这是个大车站，把行李交给了转运处，他她们自会给送到家去。然后咱们喝了杯啤酒，吃了块点心。车站上，地道里，转运处，咖啡馆，给俺这么个印象：外面应该是乌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洁有秩序。后来俺慢慢看到，英国人也是这样。脸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会讲话。他她们慢，可是有准。易教授早一分钟也不来；车进了站，他她也到了。他她想带俺上校园去，就在车站的外边。想了想，又不去了，因为所以这天正是礼拜。他她告诉俺，已给俺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许地山在一块。俺更痛快了，见了许地山还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说笑话?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她也在哪里给俺找了房。这虽在“大伦敦”之内，实在是属Hertfordshire，离伦敦有十一哩，坐快车得走半点多钟。咱们就在原车站上了车，赶到车快到目的地地，又看见大片的绿草地了。下了车，易先生笑了。说俺给带来了阳光。果然，树上还挂着水珠，大概或许是刚下过雨去。

　　正是九月初的天气，地上潮阴阴的，树和草都绿得鲜灵灵的。由车站到住处必须要走十分钟。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行人，汽车电车上也空空的。礼拜天。街道很宽，铺户可不大，应该是些小而明洁的，此处已没有伦敦哪种乌黑色。铺户都关着门，道右边有一大块草场，远处有一片树林，使人心中安静。

　　最使俺忘不了的是一进了胡同：CarnarvonStreet。这是条不大不小的胡同。道是柏油碎石子的，道边上还有些流水，因刚下过雨去。两旁应该是小房，多数是两层的，瓦多是红色。走道上有小树，多像冬青，结着红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种着花草，俺看见了英国的晚玫瑰。窗都下着帘，绿蔓有的爬满了窗沿。道上几乎没人，也就有十点钟吧，易教授的大皮鞋响声占满了这胡同，没有别的声。哪些房子实在不是很体面，可是被静寂，清洁，花草，红绿的颜色，雨后的空气与阳光，给了一种特别的滋味。它是城市，也是村庄，它本是在伦敦作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区所。房屋表现着小市民气，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气味，和一点安适太平的景象。

　　将要作俺的寓所的也是所两层的小房，门外也种着少些花，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倒还自然；窗沿上悬着一两枝灰粉的豆花。房东是两位老姑娘，姐已白了头，胖胖的很傻，说不出什么来。小妹作过教师，谈话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小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谢他她给介绍两位中国朋友。许地山在屋里写小说呢，用的是一本油盐店的账本，笔可是钢笔，时时把笔尖插入账本里去，似乎表示着力透纸背。

　　房子很小：楼下是一间客厅，一间饭室，一间厨房。楼上是三个卧室，壹个浴室。由厨房出去，有个小院，院里也有几棵玫瑰，不怪英国史上有玫瑰战争，到处有玫瑰，而且种类很多。院墙只是点矮矮的木树，左右邻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还有几株梨(www,ajml,cn)树，挂了不少果子。俺说“左右”，因自从在上海便转了方向盘，太阳天天不定由哪边出来呢!

　　这所小房子里处处整洁，据地山说，应该是小妹壹个人收拾的；大姐本来就傻，对于上班更会“装”傻。他她告诉俺，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时把买卖给了儿子，把两所小房给了二女。姊妹俩卖出去一所，把钱存起吃利；住一所，租两个单身客，也就能维持家庭生活状态。大哥不管她们，她们也不求大哥。小妹很累，她操持所有；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领与袜子等交洗衣房；她自个给洗并熨平。在相每当的范围内，她没完全商业化了。

　　易先生走后，大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礼拜。小妹得作饭，只好等夜晚再到教堂去。她们很虔诚；同时，教堂也是她们惟一的交际所在。大姐并听不懂牧师讲的是什么，地山告诉俺。道上慢慢有了人声，多数是老太婆与小小孩子，应该是去礼拜的。偶尔也跟着个男人，打扮得非常庄重，走道很响，是英国小绅士的味儿。邻家有弹琴的声音。

　　饭好了，大姐才回来，傻笑着。地山故意的问她，讲道的内容是什么?她说牧师讲的很深，应该是哲学。饭是大块牛肉。由这天起，俺看见牛肉就发晕。英国普通人家的饭食，优势是在干净；茶是真热。口味怎样，俺不敢批评，说着伤心。

　　饭后，又没了声音。看着屋外的阳光出没，俺希望点蝉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地山也不讲话了。寂静使俺想起家来，起始开端写信。地山又拿出账本来，写他她的小说。

　　伦敦边上的小而静的礼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