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鸽儿的通信

　　一

　　挚爱的灵崖：

　　昨天老人转了您的信来，知道您现在已经到了青岛了。这回俺虽然因为所以怕热，不能和您同去旅行，可是俺的心灵却时刻萦绕在您身边。啊！挚爱的，再过三个星期，咱们才得相聚吗？俺实在不免有些着急呢。

　　拜祷西风，作人情快些儿临降，好带这炎夏去，送俺的人儿回。

　　昨晚俺独自坐在凉台上，等候眉儿似的新月上来。可是它却老是藏在树叶后，好似怕羞似的，不肯和人相见。有时从树叶的缝里，露出它的半边脸儿，不一时又缩了回去。雨过后，天空里还堆积着一叠叠湿云，映着月光，深碧里透出淡黄的颜色。这淡黄的光，又映着暗绿的树影，加上一层镑镑薄雾，万物的轮廓，像润着了水似的，模糊晕了开来，眼前只见一片融和的光影。

　　到处有月光，天天夜晚有俺，可是这样清新的夜，灵幻的光，更着一缕凄清窈渺的相思，俺第壹次置身于无可奈何的境界里了。

　　栏杆上的蔷薇——经您采撷过的——都萎谢了。可是是新长的牵牛，却殷勤地爬上栏杆来，似乎想代替它的位置，它们龙爪的叶儿，在微风里摇摇摆摆的，像对俺说：

　　“主人啊，莫说咱们不如蔷薇花的芬芳，明天朝阳未升，露珠已降时，咱们将报给您以世间最娇美的微笑。”

　　今晨起来喂小鸡和鸽儿，却被俺发现了一件事。俺看见白鸽又在哪里衔草和细树枝了。它张开有力的翅膀，从屋瓦上飞到地面来，用嘴啄了一根树枝，试一试，似乎不合它的依靠，随即抛开了。又啄一枝，不合式，又抛开了。最终在无花果树根之傍，寻到一根又细又长，看去像很柔软的枝儿，这回它满意了。衔着刷的飞起来，到要转弯的地方，停下来顿一顿，一翅飞进屋子，认定了自个的一格笼，飞了上去，很妥帖的将树枝铺在巢里，和站在笼顶上的小乔，——它的爱侣——很亲热的无声的谈了几句话，又飞出去继续它的上班。

　　为了好奇的缘故，俺轻轻的走近它们的屋子，拿过一张凳子，垫了脚向笼里张时，呀，有好几位鸽太太在哪里作月子了。

　　玲珑的黑衣娘小心谨慎的伏在哪里，见了人还能保持它哪安静的态度。不过每当俺的手伸进巢去摸它的卵时，它似乎很有些着急，一双箍在鲜红肉圈里的大眼，亮莹莹的对俺望着，像在恳求俺不要弄碎它的卵。

　　第四格笼里，孵卵的却是灰瓦。它到底是个男性，脾气刚强，一看见俺的头伸到它的笼边，便立刻显出不耐烦的仇视的神气。俺的手还没有伸到它的腹下，“咕！”它嗔叱了一声，同时给俺很重的一翅膀，虽然不痛，不提防，也被吓了一跳。

　　再过半个多月，鸽儿的家族，又加兴旺了。挚爱的，您回来时每当看见这绿荫庭院，点缀着无数翩翩白影，该高兴吧？

　　您的寂寞的碧衿

　　八月二日

　　二

　　灵崖：

　　您现在想已由青岛到了天津，见了您的大哥和嫂嫂了。过几天也许要到北京去游览了。您在长路途的旅行中，时刻接触着外界不同的景象，心灵上或者不会感到什么寂寞，然而俺在这里，却是怎样的孤零啊！

　　今晨坐在廊里，手里拿了一本书，想凝聚心神去读，然而不知怎样，总按捺不下哪驰鹜的神思。俺的心这时间时候像壹个小小的轻气球，虽然被一条线儿系住了，可是它总是飘飘荡荡的向上浮着，想得个机会机遇，挣断了线，好自由自在的飞向天空里去。

　　鸽儿吃饱了，都在檐前纷飞着。白鸥仍在哪里寻细树枝，忙得一刻也不停，俺看了忽然有所感触起来。

　　您在家时曾将白鸥每当了您的象征，把小乔比作俺。因为所以白鸥是只很大的白鸽，而小乔却是带着粉红色的一只小鸽，它们的身量，这样的大小悬殊，配成一对，是有些奇怪的。俺还记得每当您发见它们匹配达成成功时，曾异常欣喜地跑来对俺说：

　　“鸽儿也学起主人来了，壹个大的和壹个小的结了婚。”

　　立刻许多鸽儿之中，这一对特别为咱们所注意。后来白鸥和小乔孵了一对小鸽，您便经常常常向俺讨小鸽儿。

　　“要小鸽儿，先去预备了窠来。”俺说，“白鸥替他她老婆衔了许多细树枝和草，才有小鸽儿出现呢。”

　　“是的，俺一定替您预备壹个精美适意的窠。”您欣然的拉着俺的手儿说，就在俺的手背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真的，挚爱的灵崖，咱们到今还没有壹个适每当的居处，能叫作咱们自个的窠呢——这个幽舌的庭院，虽然给咱们住了一年，然而哪能永久的住着？哪能听凭咱们布置自个所要的样儿？

　　咱们终朝忙碌地预备功课，研究学问，偷一点工天，便要休息，以便恢复疲劳的精神，总没有提到室家的话。有壹次，咱们曾谈过这个，挚爱的灵崖，您还依稀记得吗？

　　壹个清美的萧晨——离开咱们的新婚不过半月之久——咱们由家里走到田陇上，迤逦进了松川，一阵清晓的微风，吹到咱们的脸上，使人感到轻微的凉意，同时树梢头飘飘落下几片黄叶，新秋来了。

　　残蝉抱着枝儿，唱着无力的恋歌，刚劳累养过小孩子的松鼠，有了居家的经验似的，正在采集过冬的食粮，时时无意间从树枝头打下几颗橡子。

　　树叶由壮健绿色变成深黄，像诗人一致，在秋风里耸着肩儿微吟，感慨自个萧条的身世。可是乌桕却欣欣然换上了胭脂似的红衫，预备嫁给秋光，让诗人们欣羡和嫉妒，她们没有心情来管这些了。

　　咱们携着手走进林子，溪水漾着笑涡，似乎欢迎咱们的双影。这道溪流，本来温柔得像少女般可爱，可是不知何时流入深林，她的身体便被囚禁在重叠的浓翠中间了。

　　早晨时，她不能向温柔的朝阳微笑，夜深时不能和娟娟的月儿谈心，她的明澈晶莹的眼波，渐渐变成忧郁的深蓝色，时时凄咽着幽伤的调子。她是这样的沉闷啊，在夏天的时间时候！

　　几番秋雨之后，溪水涨了几篙，早凋的梧楸，飞尽了翠叶，黄金色的晓霞，从杈桠树隙里，泻入溪中，深靛的波面，便泛出彩虹似的光。

　　现在，水恢复从前的活泼和快乐了。她一面疾忙地向前走着，一面必须要和沿路途遇见的落叶，枯枝……淘气。

　　一张小小的红叶儿，听了狡猾的西风劝告，私离母枝跟他她出去玩耍，走到半道上，风偷偷地溜走了，他她便一交跌在溪水里。

　　水是怎样的开心啊，她将哪可怜的失道的小红叶儿，推推挤挤地，直推到壹个漩涡里，使他她滴滴溜溜地打着旋转。哪叶儿向前不得，向后不能，急得几乎哭出来。水笑嬉嬉的将手一松，他她才一溜烟的逃走了。

　　水是这样欢喜捉弄人的，可是流到坝塘边，她自个的魔难也来了。您记得么，坝下边不是有许多大多高石头，阻住水的去道？

　　水初流到石边时，还是不经意地涎着脸，撒娇撒痴地要求石头放行，可是石头却像没有耳朵似的，板着冷静的面孔，一点儿不理。于是水起始开端娇嗔起来了，她拼命向石头冲突过去，意欲夺道而过。冲突激烈时，她的浅碧色衣裳袒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叶收放，呼吸极其急促，发出怒吼的声音来，缕缕银丝头发，四散飞起。

　　辟辟拍拍，温柔的巴掌，尽打在石头的颊边，她这回不再与石头闹着玩，却真的恼怒了。谁说石头是始终顽固的呢？

　　巴掌来得急了，也不得不低头躲避，于是水得以安然渡过难关了。

　　水虽然得胜了，然而弄得异常疲倦，曳了浅碧的衣裳去时，咱们还听见她断续的喘息声。

　　咱们到这树林中来，总要到这坝塘边参观水石的争执，一坐总是一两个钟头。

　　“这地方真幽静得可爱”，您常微笑的对俺说，“俺将来在这里造一所房子，和您隐居一辈子，好么？”

　　啊，挚爱的灵崖，这话说过后，又忽忽过了一年多了。鸽儿一番番经营它们的窠，咱们的窠，到底在哪里？

　　您的碧衿

　　八月三日

　　三

　　灵崖：

　　这两天来，天天下午总有个风暴，炎暑减退了许多，俺想北京定然更凉爽，您能畅畅快快的游玩了，近来俺有些懊悔，不该不和您同去。

　　可是是，今早在床上时，看见映在窗槛上的朝日，带着一派威胁性的红光，便预料每当今的奇热。于是赶紧爬起身，好享受一下哪霎时间就要给炎威驱走的清晓凉风。

　　近中午时，果然热得教人耐不住。园里的树，垂着头喘不过气儿来。麝香花穿了粉霞色的衣裳，想约龙须牡丹跳舞，可是见太阳过于强烈，怕灼坏了她的嫩脸，巡逡地折回去了。紫罗兰向来谦和下人，这时间时候更躲在绿叶底下，连香都不敢香。

　　憔悴的蜀葵，像年老爱俏的妇人似的，时常在枝头争取开出几朵黯澹的小花。这时间时候就嘲笑麝香花们：“怎样？您们娇滴滴的怕日怕风，哪里比得俺的老劲！”

　　鸡冠花忘了自个的粗陋，插嘴道：

　　“至于俺，连霜都不怕的。”

　　群花听了鸡冠的话，都不耐烦，可是谁也不愿意开口。

　　站在枝头的八哥却来打不平：

　　“啧！啧！您以为自个好体面吧。像蜀葵母亲，她还有嘲笑人的资格，因为所以在艳阳三月里，她曾出过最足的风头。您，什么蠢丫头，也配多话！”

　　鸡冠受了这顿训斥，羞得连蒂儿都红了。

　　八哥说过话，也就飞过墙外去，于是园里暂时沉寂，只有红焰焰的太阳依旧照在草、木，和平地上。

　　正在扇不停挥的每当儿，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俺的心便突突的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去开，果然是邮差来了，果然是您的信来了！

　　往后便是看信和写信的事。您说后天必须要给俺写一封，俺等着就是了。

　　祝您旅路途安好！

　　碧衿

　　八月四日

　　四

　　灵崖：

　　夜间下了雨，天气又凉了。傍晚时到园中徘徊，望见三四丈外绿树丛中荡漾着粉红衫的影儿，俺知道汤夫人也在哪里散步。忽然听见她在土山上唤俺的声音，俺便顺着碎石子道，穿过几丛雏菊，上了哪螺旋式道儿的山，才看见和她并肩坐着的还有汤先生。

　　“您独壹个人，觉得寂寞吧，和咱们谈谈怎样？”

　　“好，好。”咱们起始开端谈起话来了。俺用的是不完全的英语，他她们用的是不纯熟的中国话，遇着讲不出的事件，便用手势来形容。这种谈话，觉得可怜吧？可是又何妨呢，人与人心灵间的交通，定要靠着言语和文字么？

　　咱们先谈天气。譬如去年很热，今年却凉等一类的话。又谈园艺。您知道的汤先生是一位园艺家，他她一天到晚一把锄在园里，咱们只看见他她所分的地里，菜蔬一畦一畦的绿，花儿一莳一莳的红。

　　后来谈到他她们的结婚。汤先生说前天是他她们结婚周年纪念日。去年比每当今还早两个星期，正是汤夫人由美国到上海的时间时候。

　　汤先生说到这里，一只手不知不觉地搭上夫人的肩，眼望着俺，慢吞吞地说道：“林白太尉由大陆驾着飞机渡过几万里海洋，降落在巴黎。她——一面回头望他她夫人一眼——由美国飞到中华，降落在MarriedState上。”

　　汤先生隽妙的词令，不禁使俺微笑了。“自然，情感的翅膀，比什么飞机的力量都强。”俺说。于是朋友们都笑了。

　　他她问咱们是几时结婚的？差不多两年了，可是这番的谈话，引起俺的心思，俺默默的望着苍茫暮霭里的北方出神了！

　　碧衿

　　八月五日

　　五

　　挚爱的灵崖：

　　一早起，就惦记着您每当今有信来。

　　可是每当今有些古怪，邮差照例是午前来的，差不多十二点钟了，还不见他她到。一听见敲门的声音，便叫阿华去开，俺走到栏杆边望着。小孩轻捷的身躯，像鸟儿般翩然飞去，俺还嫌他她慢。可是每次开门，进来的不是哪缺了牙齿谈话不清楚的男人公，便是来拿针线去替人缝穷的厨子老婆，哪里有绿衣人的影子！

　　等着，等着，太阳快要到午时花家里茶会了！

　　啊，挚爱的，什么是午时花的家呢？俺趁这个机会机遇告诉您。这是您去后才有的，您不知道。这是俺的记时器呢。

　　朋友送了俺几盆午时花，俺便将它们放在东边草场上——盖满了榆树影儿的草场之一角——因为所以树下有一只水缸，灌浇便利。

　　午时花是极爱日光的。可是早晚时懒惰自私的榆影，伸长他她的肢体，将一片绿茵，据为卧榻，懒洋洋躺着，尽花儿们埋怨，只每当耳边风——不是的，他她早沉沉地睡着，什么都不能惊动他她的好梦了。

　　可是，日午时，太阳驾着六龙的金车，行到天中间，强烈的光辉，向下直泻，榆树影儿闭着的眼，给强光刺着，也给逼醒了。他她好似有所畏慑似的，渐渐弯曲了他她的长腰，头折到脚，蜷伏作一团。

　　花儿们这才高兴哩，她们分穿了红黄紫白的各色衣裳，携着手在微风里，轻颦浅笑地等候太阳的光临。

　　这位穿着光华灿烂金缕衣的贵客，应酬是很忙的，等待他她的多着呢——

　　池塘里的白莲展开粉靥，等他她来亲吻。

　　素雅的翠雀花凝住了浅蓝色的秋波，在清风里盈盈眺盼。

　　山黧豆性急，爬上架儿，以为能望得远一点儿。

　　铃兰挂起了一串银铃，准备贵客一到，便摇铃招集群花宣布开会。

　　木香和十姊妹早已高高巴在哪玲珑得好似疏棂格子的木棚顶上了，必须要伸出她们纤纤的碧玉臂，在青天里乱招。好笑，她们比山黧豆还缺乏耐性。

　　这中间，俺觉得葵花的忠心最为可佩。她知道自个比不上群花的娇美轻盈，不敢希翼太阳爱她，可是她总伸着长长的颈儿，守着太阳的踪迹——太阳走到哪里，她的颈儿也转到哪里——轻佻的花儿们和太阳亲热不上两三天又和风儿跳舞去了，萧条的秋光里，葵花还是巍然立着，永久守着太阳！

　　可是穿着金缕衣的王子虽有这许多花儿要爱抚，要安慰，不管怎样，每日正午时，总要匆匆地到午时花家里打个照面。俺的钟表您在家时便都坏了，又懒得拿去修，俺就把太阳降临花儿家时刻，代替了钟表。看见牵牛花咧嘴笑时，知道是清晨，榆影儿拱起脊背时，定然是正午，葵花的颈儿转到西，天就快黑了。

　　可是是每当今为什么呢？太阳已经由午时花家里宴罢出来了，您的信还没有到。

　　碧

　　八月六日

　　六…………七

　　崖——

　　昨天又没有等到信，俺真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所以也不写信给您，只好让咱们通信的日历上，留一页空白，虽然这是不很美观的，然而错处不在俺。

　　心里的忧闷，像雨后遥山一般，浓酽酽的又翠深了一层！

　　您失望和绝望的碧衿

　　八月八日

　　八

　　灵崖——

　　俺应每当怎样忏悔这两天以来对于您的怨望呢？俺明明知道这两天没您的信，是邮差在弄鬼，或者在道上延误了，不是您骗俺，教俺发急，然而俺偏偏要怨恨您。挚爱的人儿，这真是不可解的无理和褊狭啊，俺偏偏要怨恨您！

　　果然，懒惰的邮差，将您应许俺的信，与您七月廿九的一张明片同时送了来。俺接着时，恨恨的望了他她一眼，恨不得说：“先生，下回请您多跑一趟吧。多跑一趟，您的腿不见得会长，可是俺便不至于错怪俺爱的人儿了。”

　　您的信里说：到天津已经三天，明天便得上北京，必须要游北戴河。

　　北京，是俺旧游的地方，自从离开它已经有六年了。虽然俺后来又游历了许多地方，见了些地球着名的建筑，然而俺总忘不了北京。在俺的记忆里；巍峨的凯旋门影子，没有掩没了庄严苍古的大前门。想起双塔插云的巴黎圣母院，便立刻联臆想到天坛。啊！哪浑圆天体的象征，给俺的印象真深刻。它，屹立在茫茫旷野里，背后衬托的只是一片连白云都没有一朵的单色的蔚蓝天——寂寥，静穆。到哪里引不起您的愉快或悲哀，只教您茫然自失地感觉自个的渺小。到哪里想不起种种的人生生命疑问，只教您惊奇着宇宙永久之谜。有时间时候和人谈起鲁渥尔博物院，俺每每要问一句：“朋友，您到过北京没有？文华和武英两殿的宝藏真富。”

　　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的离宫真壮丽啊，可是同时哪淹在金色夕阳中红墙黄瓦的故宫影子，也涌上俺的心头。

　　听说北京现在不如从前了。灵崖，俺很想知道您历练些什么地方，好和俺从前所游相印证，可是请不要提起它的不幸。

　　俺和北京有如相别多年的老友一般，很想知道它一点消息。然而，灵崖，听见地坛几百年的老柏都斫作柴烧了，古皇城的墙都拆下来一块块的卖了，就如听见老友家里遭了灾难，哪是怎样的惆怅啊！

　　您的碧衿

　　八月九日

　　九

　　灵崖——

　　昨天夜晚，俺坐在凉台上，作了壹个好梦。挚爱的，让俺把这个梦详详细细的告诉您。

　　心思杂乱的人都多梦吧。您经常常常对俺说，平生没有几个梦，所以就每每自个夸为“至人。”可是俺的梦真多啊，天天夜晚梦儿乱云似的在俺脑海里涌现。醒来时却壹个记不清。好似园里青草地上长着的黄白野花，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开了，又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萎谢了。

　　不过，昨晚的梦，却非常清楚，醒时哪清美的新鲜的味儿，还萦绕在俺心头，经过好久好久。倘把杂乱的野花，比俺平时哪些乱梦，昨晚凉台上的梦，俺便要将它比作一朵睡莲——银色月光浸着的池塘里的一朵睡莲。——夜里的清风，拍着翅儿，轻轻的飞过它的身边，它便微微动摇着，放出阵阵清幽的香气。在水光月影中，它的轮廊又是哪般的异样清晰。

　　梦是这样起始开端的。晚饭后沐浴过了，换上宽博的睡衣，照例到凉台上纳凉。有时和阿华讲讲传说，有时吟吟古人的诗句，可是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用俺寂寞的心灵和自然对语。

　　昨晚月色颇佳，虽然还没有十分圆，已经是清光如水。俺想起您日间寄来的信，便到屋里取出来，在月光下帔读，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啊！俺的心飞到北京去了。

　　在冷冷幽籁里，俺躺在藤椅上，神思渐渐瞢腾起来了。

　　恍惚间，俺和您同在一条石道上走着，夹道应该是青葱的树，仿佛枫丹白露离宫的驰道，然而比较荒凉，因为所以石道不甚整齐，缝里迸出的乱草，又时常碍着咱们的脚趾。

　　道尽处，看见一片荒基，立着几根断折了的大理石柱。斑斑点点，绣满了青苔，显出黝然苍古的颜色。圆柱外应该是一丛丛的白杨，都有十几丈高，咱们抬头望去，树梢直蘸到如水的碧天。杨树外边还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干稀处，隐约露出淡蓝碎光，哪是树外的天。

　　没有蝉声，没有鸟声，连潺潺流水的声音，都听不见，这地方幽静极了，然而白杨在寂静的空气里，却萧萧寥寥，发出无边无际的秋声。

　　荒垣断瓦里，开着一点点凄艳可怜的野花。

　　同坐在一片云母石断阶上，四面望去，了无人迹，只有浸在空翠中间的您和俺。俺不觉低吟前人这样两句奇思妙想的诗句：

　　“红心满地宫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

　　往后梦境便模糊了。圆柱和荒基都不见了。眼前一排排的大树慢慢倒了下去，慢慢平铺了开来，化作一片绿茫茫的大海。风起处，波涛动荡，树梢瑟瑟的秋声，这时间时候又变为海面沙沙的浪响。

　　这时间时候咱们坐着不是石阶，却躺在波面上了。咱们浮拍着，随着海波上下，浑如一对野凫。咱们的笑声，掩过了浪花的笑声。

　　海里还有飞鱼呢，蓦然从浪里飞了起来，燕子似的掠过水面丈许，又钻入波心，在虹光海气里，只看见闪闪的银鳞耀眼。

　　忽然一尾鱼，从俺身边飞过，擦着俺的脸。一惊便醒了，身子依旧躺在藤椅上，才知方才作了一场大梦，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上去了。

　　呼呼的正在起风呢。月儿已经不见了。梦里的涛声，却又在树梢澎湃——鬓边像挂着什么似的，伸手摸时，原来是风吹来的一片落叶。

　　夜凉风紧，不能更在凉台上停留了。拾起地上的信，便惘然的走进屋子，收拾睡下了。

　　梦儿真谎啊，俺本来不会游泳，怎么在梦里游得哪般纯熟？这也不过是因为所以您信里说要到北戴河作海水浴，惹起来的。真的，灵崖，俺也想学游泳呢，什么时间时候同您到海边练习去。

　　碧衿

　　八月十日

　　十

　　灵崖：

　　平常的时间时候，您知道俺是怎样爱惜光阴的壹个人，然而现在心情变易了，每日撕下一张日历，便好似透过一口闷气似的，暗暗说声惭愧，又过去一天了，他她的归期又近一天了。

　　每日除了和您写封信之外，别的事总是懒懒的。一张双塔的写生，只涂上一片淡青的天空，点缀了几笔树影，便连画架儿抛在哪里，已经积满了尘埃了。还有许多小飞虫，每当油布未干时，企图上来歇息歇息，不意它们细细的羽儿，被油彩粘住，再也挣扎不脱，便都死在上面了。哪张未完工的画，已不能用，未免可惜。

　　写信外，睡午觉。午觉醒来已经天黑，便洗壹个浴，到园里风凉风凉。夜间躺在凉台的藤椅上，用大芭蕉扇扑去趁便来叮的蚊子，同阿华谈谈闲话。这就是俺一天的家庭生活状态。而且天天这样，一点没有改变。可是是，每当今忽然想着这个方法很不对，俺该用一点功，这样风凉的长昼，这样清净的园林，不可辜负了。

　　整天潺潺大雨，好闷人呀！您什么时间时候回来呢？

　　碧衿

　　八月十一日

　　十一

　　灵崖：

　　本说从每当今起，俺就要用一点功的，然而难题又来了，要想用功，就得有画看，偏偏东吴大学图书馆为修理房屋的缘故，今夏不开放，咱们的四部丛刊又在上海，没法搬来，架上寥寥百余卷，实在不够俺几天翻阅——而且大半从前都瞧过的了。

　　于是想起省立第一图书馆离咱们这里不远，何不去一趟。

　　上午同阿华走出后门，雨后的郊原，风景颇不坏，一片衡皋，绣着芊绵细草。沟里流水潺○，沿着堤埂流去。埂上蒙密的丛条，缀着浅紫色的花朵，据说是木槿花。阿华想折几朵来插瓶，俺怕他她跌下水沟，不许他她去，咱们家里的好花多着呢，留着这个给农夫村妇润润枯燥的心田吧。

　　穿过几条巷，看见一带虎纹石墙，护着扶疏小树，咱们知道到了目的地地点，脚步便缓起来了。这个地方，您从前也曾到过的，现在正在修改，园里随处有未完的工程。园正中处，有壹个水门汀的八角池，新划出的花坛，疏疏朗朗的长着些杂花，也是从前所没有的。这园总算在积极整理了。不过树还太稀少了，骄阳下，人们走来看书，眼睛里晃耀着几百亩沙地上反射来的阳光，心灵不免感着烦躁。

　　俺想起从前所见法国郭霍诺波城的图书馆了，里面参天的老树，何止几百株，高上去，高上去，郁郁葱葱的绿在半天里。喷泉从古色斑斓的铜像所拿的瓶子或罐子什么的里面迸射出来，射上一丈多高，又霏霏地四散落下，浓青浅紫中，终日织着万道水晶帘。展开书卷，这身儿真不知在什么地球里。或者，就是目标中的仙宫吧。

　　他她们哪里到处都有林子，天上夕阳云影，人间鸟语花香，衬托了一派绿荫，便觉分外明媚。

　　可怜中国还说是四千余年的文明古国呢。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可见必有乔木，才称得起故国。然而咱们在这故国，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荒凉芜秽的平地，没有光，没有香，没有和平，没有爱……就因为所以少了树。

　　即说有几株，不到成阴时，便被人斫去用了，烧了，哪里还有什么乔木？

　　咱们所爱的祖国啊，您种种都教人烦闷，不必说了，而到处的童山，到处的荒原，更是烦闷中之烦闷。

　　馆里书也少得可怜，俺所要借的书，只得到范石湖诗集一部。翻开看不到几页，已经是关门的时间时候了，于是走了出来。回家吃了饭，和阿华到街上逛逛，不知不觉间又踏入相识的书店。

　　在书店里倒翻出俺所依靠的几部书，可是惜咱们在上海的四部丛刊里都有，买太不上算，就向书贾商量借。俺以为他她定然不肯的，谁知他她竟欣然允许，居然让俺携了四五部书回家。俺开了壹个地址给他她，约定下星期派店伙来取，他她也答应了。

　　俺觉得这个书贾，真风雅可人，远胜于所谓读书明理的士流，哪“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法律，不是士流定出来的么？

　　立刻俺也能略略有书看了。不过以为在这将残的假期中，俺还能作出什么成绩，哪就未必吧，俺实在是懒得可怕啊！

　　碧衿

　　八月十二日

　　十二

　　崖：

　　秋天来了，也是无花果丰收的时期了。可是今年无花果不大丰稔，在哪大而且厚的密叶中，俺翻来覆去的寻觅熟了的果子，只寻到两个。其余应该是青的而且都只有梅子般大小。就是这样的也不多，一株树上至多不过十来个。懊恼！去年冬天俺还在树下埋过两只病死的鸡呢，它所报酬俺的却只有这一点，真吝啬呀！

　　提到鸡，俺又要将它们的消息报告报告了。您去后小鸡长大了不少。可是八只鸡之中只有三只母的，其余应该是公的。母鸡全长得玲珑轻巧，便捷善飞，譬如它们在墙根寻虫豸吃时，您这里一呼唤，它们便连跳带飞地赶过来，一翅能一丈多远。据说这应该是江北种，将来不很会生蛋的。于是俺记起母亲从前的话了。母亲曾在山东住过，常说北边的鸡会上屋，赶得急了，就飞上屋顶去了。又会上树，夜晚差不多都登在树上，像鸟似的。后来读古人诗，如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高树巅”；杜甫的“驱鸡上树去，始闻叩柴荆”等语，于母亲的话，更得了一层证据，不过总还没有亲见。现在见咱们鸡之能飞，很感趣味。

　　小公鸡更茁壮，冠子虽没有完全长出，可是已能啼了。啼得还不很纯熟，没有哪只大白公鸡引吭长鸣的自然，然而已经招了哪老物的羡慕嫉妒。每晨，听见廊下小公鸡号救声甚急，俺以为有谁来偷它们了，走出一看，却是大白鸡在追啄它未来的情敌呢。小公鸡被赶得满园乱飞，一面逃，一面叫喊，吓得实在可怜，并不想回头抵抗一下。假如肯抵抗，哪白公鸡定然要坍台，它是丝毛种，极斯文，不是年富力强的小公鸡的对手。俺于是懂得“积威”两字的厉害了，这些小公鸡从幼在这园里长大，惧怕哪白公鸡是匪伊朝夕的，所以到力量足以防卫自个时，还不敢与它对敌。壹个民族里有许多强壮有为的青年，能被腐败的老年人，压制得不敢一动，就是被“积威”所劫持的缘故。

　　不过大白公鸡威名坠地的时期也不远了。依靠这些小公鸡一懂人事，知道拥护它们自个的利权时。革命就要起来了。

　　俺祝这些小英雄胜利！

　　请伯哥转的信都收到了么？几天以来没有接到您的消息，不免又有些挂念。快开学了，希望您早些回来。

　　碧衿

　　八月十三日

　　十三

　　灵崖：

　　您临走时，教俺随时报告鸽儿的消息，可是它们都和从前一致，所以俺也寻不出什么来作报告的材料。然而这两天来有一段关于它们的趣事，说来想您也要称奇的。

　　红宝石眼失踪后，它的小孀雌青玉已经同灰瓦配成对偶了。然而灰瓦却有壹个同性的朋友，哪就是大黑鸽。灰瓦今春死了老婆而后，不耐岑寂，时常咕咕的在别个雌鸽面前打旋，可是它们都罗敷自有夫的。谁理它呢？不知什么时间时候，它和大黑鸽认识了。立刻行止必偕，宛如伉俪。甚至同住在壹个笼里，您知道鸽儿对于它们的笼，是最视为神圣的。不是自个的配偶，错进去了，便要出死力来打出的。至于两雄同栖，更是从来所未闻的事，然而现在它们居然和和睦睦地同栖了。现在灰瓦和青玉好起来，大黑鸽非常之吃醋，一听它们在笼里亲密地互相叫唤时，便立刻要飞进去，乱搅一阵。青玉在孵卵，它也要进去捣乱。昨天两个在笼里恶打一场，孵过三天的卵，踏得粉碎，卵黄流了一笼子，您说可恨不可恨呢？可是灰瓦对于大黑鸽仍然很要好，它们两个时常在屋脊上，交颈密语，或用喙互刷毛衣，虽然它们挚爱的表现，仅此而已，然而已够叫俺纳罕了。假如有生物学家在这里，俺真要去请教一番，这难道不是壹个疑问吗，动物竟也会发生不自然的恋爱？

　　至于白鸥和小(www,ajml,cn)乔已经孵了一星期的卵了。不久每当有小鸽儿出来。碧衿八月十四日十四

　　挚爱的灵崖：

　　听老人说您决定南回，就要动身了，这话使俺怎样欣慰啊！虽然咱们在上海分别，至今不过壹个月，然而在寂寞的家庭生活状态中，便觉得有半年之久。更使俺感到不快的，就是您的信太稀少，在这样风鹤惊心的年头，未免使俺焦急。可是也不必更埋怨了，依靠您能回来，俺也就满意了。这信您或者接不着了，可是也要写一写。

　　碧

　　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