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刘云波女医师

　　刘云波是成都的一位妇产科女医师，在成都执行医务，上十年了。她自个开了一所宏济医院，抗战期中兼任成都中央军校医院妇产科主任，又兼任成都市立医院妇产科主任。胜利后军校医院复员到南京，她不能分身前去，去年又兼任了成都高级医事职业校园的校长，俺写出这一串履历，见出她是个忙人。忙人原不稀奇，难得的她决不挂名而不作事；她是真的忙于上班，并非忙于应酬等等。她也不因为所以忙而马虎，却处处要尽到她的责任。忙人最容易搭架子，瞧不起他人，她却没有架子，所以人缘好——就因为所以人缘好所以更忙。这十年来成都人找过她的太多了，可是咱们没有听到过不满意她的话。人缘好，固然；更要紧的是她对于病人无微不至的关切。她不是冷冰冰的在尽她的责任，尽了责任就算完事；她是“念兹在兹”的。

　　刘医师和内人在中学里同学，彼此很要好。抗战后内人回到成都故乡，老朋友见面，更是高兴。内人带着三个小孩子在成都一样住了六年，这中间承她的帮助太多，特别在医药上。

　　他她们不断的去她的医院看病，大小四口都长期住过院，俺自个也承她送打了二十四针，治十二指肠溃疡。咱们熟悉她的医院，深知她的为人，她的确是一位亲切的好医师。她是在德国耶拿大学学的医，在哪儿住了也上十年。在她自个的医院里，除妇产科外她也看别的病，可是是她的主要的也是最忙的上班是接生，找她的人最多。她约定了给产妇接生，到了期就是夜晚睡下也在留心着电话。电话来了，或者有人来请了，她马上起来坐着包车就走。有一回壹个并未预约的病家，半夜里派人来请。这家人疏散在郊外，从来没有请她去瞧过产妇，也没有个介绍的人。她却毅然的答应了去。包车到了一处田边打住，来请的人说必须要走几条田埂才到哪家。哪时夜黑如墨，四望无人，她想，该不会是绑票匪的骗局罢？可是是只得大着胆子硬起头皮跟着走。受了这壹次虚惊，她却并不说往后不接受这种半夜里郊外素不相知的人家的邀请，她觉得接生是她应尽的责任。

　　她的责任感是充满了热情的。她对于住在她的医院里的病人，因为所以接近，更是时刻的关切着——老看见她叮嘱护士小姐们招呼这样哪样的。特别是哪种情形严重的病人，她有时间时候简直睡不着的惦记着。她没有结婚，常和内人说她把病人每当作了爱人。这决不是一句漂亮话，她是认真的爱着她的病人的。她是个忠诚的基督徒，有着哪大的爱的心，也能说是“慈母之心”——俺曾经写过一张横披送给她，就用的这四个字。她不忽略穷的病家，住在她的医院里的病人，不论穷些富些，她总叮嘱护士小姐们务必一致的和气，不许有差别。假如发觉有了差别，她是要不留情的教训的。街坊上的穷家到她的医院里看病，她常免他她们的费，她也到这些穷人家里去免费接生。对于朋友自然更厚。有一年咱们的三个小孩子都出疹子，两岁的小女儿转了猩红热(www,ajml,cn)，两个男小孩子转了肺炎，哪时俺在昆明，内人壹个人要照管这三个严重的传染病人。幸而刘医师特许小女住到她的医院里去。她尽心竭力的奔波着治他她们的病，用她存着的最有效的药，哪些药在每当时的成应该是极难得的。小女眼看着活不了，却终于在她手里活了起来，真是凭空的捡来了一条命！她知道教书匠的穷，壹个钱不要咱们的。

　　后来她给咱们看病吃药，也从不收壹个钱。

　　咱们呢，却只送了“秀才人情”的一幅对子给她，文字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保赤子如拯斯民”，特地请叶圣陶兄写；这是咱们的真心话。咱们必须感谢她，可是是更可佩服的是她哪把病人每当作爱人的热情和责任感。

　　刘医师是遂宁刘万和先生的二小姐。刘老先生手创了成都的刘万和绸布庄，这到现在还是成都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刘老太太是一位慈爱的勤俭的老太太，她行的家庭教育是健康的。刘医师敬爱着这两位老人。不幸老太太去世得早，老先生在抗战前一年也去世了，留下了很多幼小者。刘医师在耶拿大学得了博士学位，原想再研究些时间时候，这一来却赶着回到家里，负起了教育小弟弟们的重任。她爱小弟弟们，管教得却很严。现在小弟弟们都成了年，她又在管着侄儿侄女们了。这也正是她的热情和责任感的表现。她出身在富家，富家出身的人原来有啬刻的，也有慷慨的，她的慷慨还不算顶稀奇。真正难得的是她哪不会厌倦的同情和不辞劳苦的服务。富家出身的人往往只知道贪图安逸，像她这样给自个找麻烦的人实在少有。再说一般的医师，也是冷静而认真就算是好，像她这样对于不论什么病人都亲切，恐怕也是凤毛麟角罢！

　　１９４８年３月１７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