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哑了的三角琴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件奇怪的东西。哪是一只俄国的木制三角琴，已经很破旧了，上面的三根弦断了两根。这许多年来，俺一样看见这只琴挂在墙角的壁上。可是是父亲从来没有弹过它，甚至动也没有动过它。它高高地挂在墙角，灰尘盖住它的身体。它凄惨地望着哪一架大钢琴，羡慕钢琴的幸运和美妙的声音。可是它从来不曾发过一声悲叹或者呻吟。它哑了，连哀诉它过去家庭生活状态的力量也失掉了。俺叫它作“哑了的三角琴”。

　　俺曾经几次问过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无用的东西挂在房里。父亲的回答永久是这样的一句话：“您不懂。”可是是俺的好奇心反而更强了。俺想俺一定要把这只三角琴弄下来看看，或者想法使它发出声音。可是是俺知道父亲不许俺这样作。而且父亲出门的时间时候总是把书房锁起来。俺问狄约东勒夫人(管家妇)要钥匙，她也不肯给俺。

　　有一天午后父亲匆忙地出去了，他她遗忘锁上书房门。狄约东勒夫人在厨房里安排什么。俺偷偷地进了父亲的书房。

　　哑了的三角琴苦闷地望着俺。俺不能忍耐地跑到墙角，抬起头仔细地看它。俺把手伸上去。可是是俺的手太短了。俺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过去，自个再爬上椅子。俺的身子抖着，俺的手也在打颤。俺的手指挨到了三角琴，自个也不知道怎样地忽然缩回了手，耳边起了壹个响声，俺胆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着哪只哑了的三角琴，已经成了几块破烂的旧木板。现在它不可是哑，而且永久地死了。这个祸是俺闯下来的。俺吓昏了，痴痴地立了一会儿，连忙把椅子拖回原处，便不作声地往外面跑。刚刚跑出书房门，俺就撞在壹个人的怀里。

　　“什么事情?跑得这样快!”这个人捏住俺的两只膀子说。俺抬起头看，正是俺的父亲。

　　俺红着脸，不敢回答一句话，又不敢挣脱身子跑开，就被父亲拉进了书房。

　　三角琴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样子，很显明地映在俺的眼睛里。俺掉开了头。　“啊，原来是您干的事!俺晓得它总有一天会毁在您的手里。”父亲并不责备俺，他她的声音很柔和，而且略带悲伤的调子。父亲本来是壹个和蔼的人，俺很少看见他她恶声骂人。可是俺把他她的东西弄坏往后，他她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却是出乎俺的意料之外了。

　　他她放了俺，壹个人去把哪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细看，又小心地把它们用报纸包起来，然后慎重地放到橱里去。

　　他她回到书桌前，在哪把活动椅上坐下，头埋在桌上，不说一句话。俺很动容感慨，又很后悔，俺慢慢地走到他她的身边，抚摩他她的膀子。俺说：“父亲，请您饶恕俺。俺并不是故意毁坏它的。”

　　父亲慢慢地抬起头。他她的眼睛亮起来。“您哭了!”他她抚着俺的头发说。“小孩子，俺的好小孩子!……俺并不怪您，俺不过在思索，在回想一件事情。”他她动容感慨地把俺紧紧地抱在怀里。　“父亲，您又在想念母亲吗?”

　　“小孩子，是的。”父亲松了手回答说。他她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话：“不，俺还在想一件更遥远的、更遥远的事情。”

　　他她的眼睛渐渐地阴暗起来。他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又抚着俺的头说：“这跟您母亲也有关系。”

　　俺在两岁的时间时候便失掉了母亲，母亲的音容在俺的记忆中早已消失了。只有书房里壁炉架上还放着母亲的照像，穿着俄国女人的服装，这是在圣彼得堡摄的；俺就是在哪个地方出世，俺的母亲也就是死在哪里。

　　这些应该是父亲告诉俺的。这一两年来每日夜晚在俺睡眠以前父亲总要向俺讲一件关于母亲的事，然后才叫狄约东勒夫人带俺去睡。关于母亲的事俺已经听得很多了。俺这时便惊讶地问：“父亲，怎么还有关于母亲的事情俺不知道的?”

　　“小孩子，多着呢，”父亲苦笑地说，“您母亲的优势是永久说不完的。……”

　　“哪么快向俺说，快说给俺听。”俺拍着父亲的双膝请求道，“凡是跟母亲有关的话，俺都愿意听。”

　　“好，俺今夜晚再告诉您罢。”父亲温和地说，“现在让俺静静地思索一下。您出去玩玩。”他她把俺的头拍了两下，就作个手势，要俺出去。

　　“好。”俺答应一声，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完全遗忘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夜晚，用过晚餐往后，父亲就把俺带到书房里面去。他她坐在沙发上，俺站在他她面前，靠着他她的身子听他她讲话。

　　“说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这样地起始开端了他她的传说，他她的声音非常温和。“是在俺同您母亲结婚往后的第二年，哪时您还没有出世。俺在圣彼得堡大使馆里作参赞。

　　“这一年夏天，您母亲一定要俺陪她到西伯利亚去旅行。您母亲本来是壹个活泼好动的女子。她爱音乐，又好旅行。就在这一年春天她的壹个好朋友从西伯利亚回来，这位女士是《纽约日报》的记者，到西伯利亚去考察监狱制度。她在咱们家里住了两天。她向您母亲谈了不少西伯利亚的传说。尤其使您母亲感到兴趣的，是囚人的歌谣。您母亲因为所以这位女士的劝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亚去采集囚人歌谣的决心。咱们终于去了。

　　“咱们是六月里从圣彼得堡出发的，身上带着监狱与流放部的介绍信。咱们在西伯利亚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亚的要紧监狱与流放地，咱们都去瞧过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还容易听见流放人的歌声。在监狱里要听见囚人的歌声却很难。监狱里向来绝对禁止囚人唱歌，犯了这个禁例，就要受严重的处罚。久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连本来会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兴致。况且囚人从来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她们作不合狱规的事，他她们都以为是在陷害他她们。所以每次禁卒引着咱们走进一间大监房，向哪些囚人说：‘小孩子们，这位太太和这位先生是来听您们唱歌的。您们随便给他她们唱一两首歌罢。’哪时间时候他她们总是惊讶地望着咱们，不肯开口。假如他她们给逼得厉害了，他她们便简单地回答说：‘不会唱。’任是怎样强迫，都没有用处。一定要等到咱们用了许多温和的话劝他她们，或者您母亲先给他她们唱一两首歌，他她们才肯放声唱起来。这些歌里面经常常常有几首是非常出色，非常好的。例如哪首有名的《脚镣进行曲》与《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咱们此行最好的成绩。您母亲后来把它们介绍到西欧各国和美洲了。可是是可惜这样的歌咱们采集得不多。

　　“这些囚人大部分是农民，而俄国农民又是天生的音乐家。他她们对音乐有特殊的爱好。在他她们中间咱们能找出少些人，依靠给他她们以音乐的教育，他她们就能够成为音乐界的杰出人物。咱们在西伯利亚就遇到壹个这样的人。咱们第壹次听见的《长夜漫漫何时旦》便是从他她的口里唱出来的。

　　“这是壹个完全未受过教育的青年农人，加拉监狱中的囚犯。俺还记得哪一天的情形：咱们把来意告诉狱中每当局的时间时候，在旁边的壹个禁卒插嘴说：‘俺知道拉狄焦夫会唱歌，’典狱便叫他她把拉狄焦夫领来。

　　“拉狄焦夫来了，年纪很轻，还不到三十岁。一对暗黑的大眼，一头栗色的细发，样子一点也不凶恶，假如不是穿着囚衣，戴着脚镣，谁也想不到他她是壹个杀人犯。他她站在咱们的面前，胆怯地望着咱们。

　　“‘拉狄焦夫，俺听见人说您会唱歌，是不是?’典狱问。

　　“他她微笑了一下，温和地答道：‘大人，他她们在跟俺开玩笑。……很久以前，俺还在地上劳动的时间时候，俺倒经常常常干这种事情，现在完全忘掉了。’　“‘您现在不想试一试吗?’典狱温和地问，‘这两位客人特地从远道来听您唱歌。不要怕，他她们不是调查员，他她们是音乐家。’　“这个囚人的暗黑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一线亮光，似乎有一种快乐的欲望鼓舞着他她。他她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坦白地说：‘俺还记得几首歌，在监狱里也学到了一两首。既然您大人要俺唱，俺怎么好拒绝呢?’　“听见这样的话，咱们朋友们都很高兴，您母亲便问道：‘您现在能唱给咱们听吗?’　“他她望了望典狱，然后望着您母亲，略带兴奋地说：‘太太，没有乐器，俺是不能够唱歌的。……假如您们能给俺一只三角琴，哪么……’　“‘好，俺叫人给您找一只三角琴来，’典狱接口说，‘您明天到这里来拿好了。’　“‘谢谢您，大人，’拉狄焦夫说了这句话往后，就被带出去了。

　　“第二天咱们到了监狱，禁卒已经找到了一只旧的三角琴。典狱差人把拉狄焦夫叫了来。

　　“他她现出很疲倦的样子，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很觉吃力。可是他她看见桌上哪只三角琴，眼睛立刻睁大起来，脸上也发了光。他她想伸出手去拿，可是是又止住了。

　　“‘拉狄焦夫，三角琴来了。’典狱说。

　　“‘您大人能允许俺拿它吗?’他她胆怯地问。

　　“‘必须能，’典狱说。禁卒就把琴放在拉狄焦夫的手里。他她小心地接着，把它紧紧地压在胸上，用一种非常亲切的眼光看它。他她又温柔地抚摩它，然后轻轻地弹了几下。

　　“‘好，您现在能唱给咱们听了!’您母亲不能忍耐地说。

　　“‘俺既然有了三角琴，又为什么不唱呢?’他她快活地说。‘可是这几年来俺不曾弄过这个东西了。最好俺能够先练习一下，练习三天。……太太，请您允许俺练习三天。哪时间时候俺一定弹给您们听，唱给您们听。’他她的一双暗黑的大眼里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咱们有点失望和绝望，可是是也没有别的方法。俺只得附耳同典狱商量。典狱答应了这个囚人的要求。拉狄焦夫快活地去了，虽然依旧拖着脚镣，依旧被人押着。

　　“三天往后，用过了午饭，咱们又到监狱去，带着铅笔和笔记本。典狱把咱们领到办公室隔壁一间宽大的空屋子里，哪里有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是特别为您母亲设的。

　　“囚人带进来了。两个带枪的兵押着他她。咱们让他她坐下。壹个禁卒坐在门口。

　　“拉狄焦夫把三角琴抱在怀里，向咱们行了壹个礼，问道：‘俺现在能起始开端吗?’　“‘随您的便。’您母亲回答。

　　“他她的面容立刻变得庄严了。这时间时候秋天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屋子里，正落在他她的身上，照着他她的上半身。他她闭着眼睛，弹起琴弦，起始开端唱起来。他她唱的是男高音，非常柔和。初唱的时间时候，他她还有点胆怯，声音还不能够完全听他她指挥。可是是唱了一节，他她似乎受到了鼓舞，好似进到了梦里一致，完全忘掉了自个尽情地唱着。这是西伯利亚流放人的歌，叫作《俺的命运》。这首歌在西伯利亚很流行。可是是从没有人唱得有他她唱的这么好听。

　　“一首歌唱完了，声音还留在俺的耳边。俺对您的母亲小声说：‘这个人真是天生的音乐家!’她也非常动容感慨，眼睛里包了泪水。

　　“尤其使人吃惊的是哪只旧的三角琴在他她的手里居然弹出了很美妙的声音，简直比得上一位意大利名家弹的曼陀林。这样的琴调伴着这样的歌声，……在西伯利亚的监狱里面！

　　“他她的最终一首歌更动人，哪就是俺方才说过的《长夜漫漫何时旦》。俺完全沉溺在他她的歌中的境地里了，一样到他她唱完了，咱们才醒过来。俺走到他她的面前，热烈地跟他她握手，感谢他她。

　　“‘请您设法叫典狱允许俺把这只琴多玩一会儿，’他她趁着典狱不注意的时间时候，忽然偷偷地对俺说，‘最好让俺多玩两三天。’　“俺去要求典狱，您母亲也帮忙俺请求，可是典狱却板起面孔说：‘这是绝对不也许的。俺已经为您们破过壹次例了。再要违犯狱中禁例，上面知道了，连俺也要受处罚。’他她一面又对拉狄焦夫说：‘把三角琴给俺。’　“拉狄焦夫紧紧抱着琴，差不多要跪下地哀求道：‘大人，让俺多玩少些时间时候罢，一天也好，半天也好，……一点钟也好。……大人，您不懂得。……这家庭生活状态，……开恩罢。’他她吻着琴，像母亲吻小孩子一致。

　　“‘尼特加，把三角琴给俺拿过来!’典狱毫不动心地对禁卒说。

　　“禁卒走到拉狄焦夫面前，这个囚人的面容突然改变了：两只眼睛里充满着血和火，脸完全成了青色。他她坚定地立着，紧紧抱着三角琴，怒吼道：‘俺决不肯丢弃三角琴。不管谁，都把它拿不去!谁来，俺就要杀谁!’　“咱们，您母亲和俺，都吓坏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最终。

　　“典狱一点也不惊惶，他她冷酷地说：‘给他她夺下来。’　“他她这时间时候看透抵抗也没有用了，便慢慢地让三角琴落在地上，用充满爱怜的眼光望着它，忽然倒在椅子上低声哭起来。他她哭得异常凄惨，哭声里包含着他她哪整个凄凉寂寞的生存的悲哀。这只旧的三角琴的失去，使他她回想起他她一生中所失去的所有东西——情感，自由，音乐，幸福以及万事万物。他她的哭声里泄露了他她无限的悔恨和壹个永不能实现的新生的欲望。好似壹个人被抛在荒岛上面，过了少些年头，已经遗忘了过去的所有，忽然有一只船驶到这个荒岛来给了他她一线的希望，却又不顾他她而驶去了，留下他她孤零零地过哪种永无终结、永无希望的寂寞家庭生活状态。

　　“咱们听见他她的哭声，心里很不安，因为所以这所有应该是咱们夫妇引起来的。咱们走到他她面前，想安慰他她。俺除了再三向他她道谢外，还允许送他她十个卢布。

　　“他她止了泪，苦笑地对俺说：‘先生，俺不是为钱而来的。只请您让俺再把三角琴玩一下，——依靠一分钟。’　“俺得到了典狱的同意，把琴递给他她。他她温柔地抚弄了一会儿，又放到嘴唇边吻了两下，然后叹了一口气，便把它还给俺。他她口里喃喃地说：‘完了，完了。’　“‘咱们不能够再帮忙您什么吗?’您母亲悲声地问，俺看见她还在揉眼睛。

　　“‘谢谢您们。俺用不着什么帮助了，’他她依旧苦笑地说。‘不过您们回去的时间时候，假如有机会机遇走过雅洛斯拉甫省，请您们到布——村的教堂里点一枝蜡烛放在圣坛左边的圣母像前，并且作壹次弥撒祝安娜·伊凡洛夫娜的灵魂早升天堂。’说到安娜这个名字，他她几乎又要哭了出来，可是是他她马上忍住了，他她向咱们鞠了壹个躬，悲声地说：‘再会罢，愿上帝保佑您们平安地回到家里。’　“门开了，两个兵把他她押了出去；脚镣声愈去愈远。所有回到平静了。刚才的事情好似是一场梦，可是是咱们夫妇似乎都饮了忧愁之酒。您母亲紧紧地握着俺的手。

　　“‘这个拉狄焦夫是怎样的壹个人?’俺凄然地问。

　　“‘谁知道!’禁卒耸了耸肩头说：‘他她的性情很和顺，从来不曾犯过狱规。不管您叫他她作什么事情，他她总是服从，永久不反抗，不吵闹，不诉苦。可是他她不爱谈话，很少听见他她跟谁谈过话。所以俺简直没法知道他她是个怎样的人。总之，他她跟别的囚犯不同。’　“‘哪么他她犯的是什么罪呢?’您母亲接着问。

　　“‘事情是很奇怪的。在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里，有一天教堂中正在举行婚礼，新郎是壹个有钱的中年商人，新娘是本村中出名漂亮的小家女子。壹个青年男子忽然闯进来，用斧头把站在圣坛前面的新娘、新郎都砍倒了。新娘后来死了，新郎成了残废。凶手并不逃走，却丢了斧头让他人把他她捉住。他她永久不肯说明他她犯罪的原因，也不说一句替自个辩护的话，只是闭着嘴不作声。他她给判了终身惩役罪，也不要求减刑。立刻他她的口就永久闭上了。他她在这里住了这些年，俺从来没有听见他她像每当今这样说了这么多的话。他她的事情，只有魔鬼知道!’禁卒一面说，一面望着桌上的三角琴，最终又加了一句，‘三角琴也弄坏了。’　“您母亲就花了一点钱向禁卒买来了三角琴。她把它带回圣彼得堡。咱们往后也没有机会机遇再看见拉狄焦夫。咱们临去时留在典狱哪里的十个卢布，也不知道他她究竟收到没有。

　　“说来惭愧，咱们所答应他她的事并不曾作到。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咱们始终没有去过。第二年您母亲生了您，过了两年她就离开了这个地球。她临终时还记住她允许拉狄焦夫的蜡烛和弥撒，她要俺替她办到，她要俺好好保存着这只三角琴，以便时时记起哪(www,ajml,cn)个至今还不曾实践的诺言。可是俺不久就离开了俄国，往后也就没有再去过。

　　“现在您母亲睡在圣彼得堡的公墓里，三角琴挂在墙上又被您打碎了，而雅洛斯拉甫省布——村的教堂里圣母像前哪枝蜡烛还没有人去点过，为安娜作的弥撒也没有人去作。……小孩子，您懂得了罢。”

　　父亲谈话的时间时候经常常常抚摩俺的头发。他她说到最终露出痛苦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钢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开钢琴盖子，不疾不徐地弹着琴，一面唱起歌来。这首歌正是《长夜漫漫何时旦》。俺从来没有像这样地动容感慨过。父亲的声音里含得有眼泪，同时又含得有无限的善意。俺觉得要哭了。俺不等父亲唱完便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她，口里不住地唤道：“俺的好父亲!……俺的惟一的善良的父亲!”

　　父亲含笑地望着俺，问“小孩子，怎样了?”俺从模糊的泪眼里看见父亲的眼角也有两颗大的泪珠。“啊，父亲，您哭了!”俺悲声叫道。

　　父亲捧起俺的头，看着俺的眼睛，温和地说：“小孩子，您也哭了。”

　　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