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苦夏

　　这一日，终于撂下扇子。来自天上干燥清爽的风，忽吹得俺衣飞举，并从袖口和裤管儿钻进来，把周身滑溜溜地抚动。俺惊讶地看着阳光下依旧夺目的地风景，不看透数日前哪个酷烈非常的夏天突然到哪里去了。

　　是俺逃遁似的一步跳出了夏天，还是它就像一九七六年的"文革"哪样——在一夜之间崩溃？

　　身居北方的人最大的福分，便是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四季分明。俺特别能理解一位新加坡朋友，每年冬天要到中国北方住上十天半个月，否则会一年里周身不适。好似不经过壹次冷处理，他她的身体就会发酵。他她生在新加坡，祖籍中国河北；虽然人在"终年应该是夏"的新加坡长大，血液里肯定还执着地潜在着大自然四季的节奏。

　　四季是来由于宇宙的最大的拍节。在每壹个拍节里，大地的景观便全然变换与更新。四季还赋予地球以诗，故而悟性极强的中国人，在四言绝句中确立的法则是：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质。起始如春，承续似夏，转变若秋，合拢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轮？为此，天地间所有生命全都依从着这一拍节，不管岁岁枯荣与生死的花草百虫，还是长命百岁的漫漫人生生命。然而在这生命的四季里，最壮美和最热烈的不是这长长的夏吗？

　　女人们孩提时的记忆散布在四季；男人们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里。这由于，咱们儿时的伴侣总是各种各样的昆虫——蜻蜓、天牛、蚂蚱、螳螂、蝴蝶、蝉、蚂蚁、蚯蚓，此外还有青蛙和鱼儿。它们应该是夏日家庭生活状态的主角；每种昆虫都给咱们带来无穷的快乐。甚至俺对家人和朋友们记忆最深刻的细节，也都与昆虫有关。比如小妹一见到壁虎就发出一种特别恐怖的尖叫，比如邻家哪个斜眼的男小孩子专门残害蜻蜓，比如同班壹个最好看的女生头上花形的发卡，总招来蝴蝶落在上边；再比如，父亲睡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夜里翻身居然压死了一只蝎子。这不可思议的事使俺感到父亲的无比强大。后来父亲挨斗，挨整，写检查；俺劝慰和宽解他她，怕他她自杀，替他她写检查——哪是俺最初写作的内容之一。这时间时候父亲哪种强大感便不复存在。家庭生活状态中的所有事物，包括夏天的意味全都发生了变化。

　　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惟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生命里，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快乐把时光缩短，苦难把岁月拉长，一如这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夏。可是俺至今不喜欢谈自个往日的苦楚与磨砺。相反，俺却从中领悟到"苦"字的分量。苦，原是家庭生活状态中的蜜。人生生命的所有丰收都压在这沉甸甸的苦字的下边。然而一半的苦字下边又是一无所有。您用尽平生的力气，最终所获与初始时的理想和愿望竟然去之千里。您该怎么想？

　　于是俺懂得了这苦夏——它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而是咱们顶着毒日头默默又坚忍的苦斗的本身。人生生命的力量全是对手给的，哪就是要把对手的压力吸入自个的骨头里。强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只有在匪夷所思的承受中才会感到自个属于强者，也许为此，俺的写作一大半是在夏季。很多作家包括普希金不应该是在爽朗而惬意的秋天里开花最终？俺却每每进入炎热的夏季，反而写作力加倍地旺盛。俺想，这一定是哪些沉重的人生生命的苦夏，煅造出俺这个反常的性格习惯。俺太熟悉哪种写作久了，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玻璃上的美妙无比的感觉。

　　在维瓦尔第的《四季》中，俺经常常常只听"夏"的一章。它使俺激动，胜过春之勃发、秋之灿烂、冬之静穆。友人说夏的一章，极尽华丽之美。俺说俺从中感受到的，却是夏的苦涩与艰辛，甚至还有一点儿悲壮。友人说，俺在这音乐情境里已经放进去太多自个的传说。俺点点头，并告诉他她俺的音乐体验。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超越听觉；不只是它给您，更是您给它。

　　年年夏日，俺都会这(www,ajml,cn)样体验壹次夏的意义，从而激情迸发，心境昂然。一手撑着滚烫的酷暑，一手写下许多文字来。

　　今年俺还发现，这伏夏不是被秋风吹去的，更不是给咱们的扇子轰走的——夏天是被它自个融化掉的。

　　因为所以，夏天的最终一刻，总是它酷热的极致。俺看透了，它是耗尽自个的所有，才显示出夏的无边的威力。生命的快乐是能量淋漓尽致的发挥。可是谁能像它这样，用一种自焚的形式，创造出这火一致辉煌的顶点？

　　于是，俺充满了夏之崇拜！俺要一连跨过眼前的辽阔的秋、悠长的冬和遥远的春，再壹次邂逅您，俺精神的无上境界——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