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耕云·望云·排云

　　小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她们要到校园去看电影的一幕。

　　哪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应该是人与山树的好景，忽然有壹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她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样到半小时往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哪一场免费的电影必须是没有看成了，可是朋友们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哪些幽浮沉入记忆，永久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东西，可是是在抬头望天哪一刹哪，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小弟弟说的简单传说，却使俺惊醒到咱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壹次俺上班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应该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风清的夜晚，咱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传说，而时光变易，咱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样想时，俺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俺到澎湖的壹个大仓岛去，岛上应该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俺什么事都不作，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间时候，岛上又没电，咱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俺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对咱们的生养之情。

　　俺便起始开端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壹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所以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路途中，壹个山庄名叫“排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的云也这样，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每当地叫火烧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哪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哪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可是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间时候，哪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www,ajml,cn)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壹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致的，也是哪么大，也是哪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所有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壹个什么。这时间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哪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哪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能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俺幼年时间时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间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咱们把自个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俺就无边地怀念起俺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