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马蹄兰的告别

　　俺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的东风吹得太猛，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样往高处往远处飞，飞离了咱们痴望的视线。

　　哪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哪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咱们渺茫的视线里，恍愧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哪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俺。

　　“俺不知道，您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俺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所以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所以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最终一位说。

　　然后咱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哪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到群山的怀抱，咱们才踏着山道，沿着愈来愈暗的小径，回到俺临时的住处。俺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俺的桌子上平放着一张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俺的一位好朋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她举行追思礼拜。俺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的看到远方迷离的山头。

　　哪一只俺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致，在俺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所以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因为所以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俺把电报小心的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壹个沉默的人，他她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她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的预象，就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也不醒了。好似是胡适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可是他她采取的是另一条道：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所以他她是哪样的沉默，更让俺感觉到他她在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俺躺在床上读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壹个章节，该隐杀死了他她的兄弟亚伯，他她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她说：“您能辖制罪。’您能辖制，可是您不一定能辖制，因为所以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地球。

　　俺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间时候，俺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丽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俺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的道灯急速的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她们的土地。

　　道过三峡，俺远远地看见壹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自的花，哪些花笔直的从地里伸张出来，非常强烈的吸引了俺。俺把车子停下来，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去，哪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似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说不出一种落寞的心情。

　　站在哪一亩花田，俺不知道哪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成壹个弧形，花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少些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她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早市。俺问他她哪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是奔波在尘世里答答的马蹄，可是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能开多久？”俺问农人。

　　“假如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能开个两三星期，假如剪下来，三天就谢了。”

　　“怎么差别哪么大？”

　　“因为所以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应该是很短的，人也是一致，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俺蹲在花(www,ajml,cn)田谈了半天，一样到天完全亮了。俺要向他她买一束马蹄兰，他她说：“俺送给您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俺的花田。”

　　俺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俺知道，它的生命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哪么娇艳清新，俺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俺把一束马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俺想起一段古话：“旋岗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您走远了，俺还能听到您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