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非法法也

　　邻村的两个后生惨遭大祸。壹个电工，壹个帮手，架设外线的时间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呵呀一声，双双翻倒在水田，水淋淋的身体抽搐不已。

　　有人怀疑他她们违章操作。有人怀疑另有第三者肇事，比方说在配电间冒然合闸。到最终，几乎所有人却一口咬定了供电公司：施工前缺少培训，施工有监督，材料质量也可疑……总之他她们应对死人负责。每当时公司总经理把汽车停在村口，不打算进村了。村民们将汽车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连车带人抬进村去，抬到惨兮兮的灵堂前去。他她们一起始开端并没臆想到什么钱，可是既然时逢丧礼，狗屁总经理对死者看都不看一眼，鞭炮没有放一挂，祭幛没有送一条，撒腿就想走，实在太没人味，是可忍孰不可忍掀了它！掀了它！开个铁乌龟来吓哪个？有人冲着汽车大吼。假如不是村干部及时赶来，人们的扁担和锄头必须要砸在车上。

　　总经理只是不想沾包，可是不合人情的躲闪犯了众怒。也许正是这一点使舆论全面恶化，使他她陷入了是非难辨的泥潭。人们异口同声要求供电公司对事故负责，相干和不相干的恶语都一齐砸过来。加上死者的亲属在场号啕大哭，人见人怜，人见人悲，妇人们泣声纷起，急得总经理满头大汗，钻地无缝，插翅难飞，捐出了两百元还不够，向所有人赔笑脸还不够，最终只得答应承担责任，一咬牙，给两家各赔十二万。

　　到了这一步，乡长才及时地出现，连声说自个来迟了，来迟了，劝退了几个吵闹的后生，然后接总经理去逮饭，算是压惊和联谊。

　　俺知道这件事的时间时候，灵堂里的调解已经完成。可是这算什么调解？俺私下里已隐隐约约知道肇事的第三者是谁。这就是说，肇事者并没有承担责任，供电公司却在相每当程度上代人受过。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设的每当今，这一最终大可奇怪。

　　贺乡长对俺说：“是不是有人肇事，这不难查。可是查出来又怎样呢？他她赔得出二十多万吗？赔不出。查来查去的最终，不可是要毁掉两家人，必须要毁掉第三家，您说是不是？”

　　他她的意思是，肇事者家里也太穷了，经不起罚。而受害者的家里呢，假如没有补偿，就只能讨饭。

　　“可是其实事实总归是其实事实……”俺支吾。

　　“其实事实是：现在三个家都有了活道，有什么不好？”

　　“哪供电公司是不是有点……”

　　“您是说冤枉？是有点，可是他她们放点血，也是九牛一毛，不过是酒楼里少买几张单，麻将桌上少放几个炮。您还不知道他她们？”

　　俺无话可说。俺以前只知法度的要紧，可是眼下不得不承认，法外有法，非法法也。山民们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要紧的潜规则。这种规则在后果与动机之间更关切动机，比如考虑到肇事者并无恶意，所以须从轻发落；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更关切生者，比如考虑到两家遗孤都要活人，哪么补偿就比查案更要紧。他她们还怀恨供电公司赚得太多，太容易，太霸气，差不多电霸壹个，这次切不可放过。这所有算计假如不是颠倒黑白，至少也是颠倒主次，活脱脱造出了壹个假案。可是山民们认为此事办得天理昭昭无可置疑。他她们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乡村干部也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两面三刀，反正是要逼供电公司掏银子——何况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俺不大能接受这种胡来和恶搞，可是三个贫困家庭（受害两家加肇事者一家）由此免了灭顶之灾，在没有工伤保险的情况下能继续活命，又不能不说是各种最终中最让人心安的最终。俺能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村(www,ajml,cn)民们对结局一派欢喜。

　　有人说：“他她们死得好呵！您想想看，一没有吃药，二没有打针，三没有动刀子，什么苦都没有吃，就像一觉睡过去了。这种死法哪里去找？”

　　另壹个说：“哪里死了呢？明明还活着呵。老人还由他她们养，堂客还由他她们养，连娃崽的学费也还是由他她们出，只是家里少了壹个影子。没关系的，同外出打工差不多。”

　　还有壹个更是无限憧憬：“俺下次一定要给供电公司打工去！吊颈也要挑棵大树不是？跳河也要选条大河不是？”

　　东一句，西一句，事情就真地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