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防身的锦囊

　　这一两个星期里，各地的大学都有毕业的班次，都有很多的毕业生离开校园去起始开端他她们的成人事业。学生的家庭生活状态是一种享有特殊优待的家庭生活状态，不妨幼稚一点，不妨吵吵闹闹，社会都能纵容他她们，不肯严格的要他她们负行为的责任。现在他她们要撑起自个的肩膀来挑他她们自个的担子了。在这个国难最紧急的年头，他她们的担子真不轻！咱们祝他她们的达成成功，同时也不忍不依据咱们自个的经验，赠与他她们几句送行的赠言，——虽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许作个防身的锦囊罢！

　　您们毕业之后，可走的道不出这几条：绝少数的人还能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作学术研究，少数的人能寻着相每当的职业；此外还有作官，办党，革命三条道；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业闲居了。第一条继续求学之道，咱们能不讨论。

　　走其余几条道的人，都不能没有堕落的危险。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您们到了其实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往往所学全无用处，往往能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致能胡乱混饭吃，混官作。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知识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作，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况且学问是要有相每当的设备的：书籍，试验室，师友的切磋指导，闲暇的工夫，都不是壹个平常要糊口养家的人所能容易办到的、没有作学问的环境，又谁能怪咱们抛弃学问呢？

　　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目标的人生生命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目标与其实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和绝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生命目标，改造的热诚，拼搏奋斗的勇气，到此时间时候，好似全不是哪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哪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熔化了，一点高尚的目标不久就幻灭了。

　　抱着改造社会的梦想和热爱而来，往往是弃甲曳兵而走，或者作了恶势力的俘虏。您在哪俘虏牢狱里，回想哪少年气壮时代的种种目标主义，好似都成了自误误人的迷梦！

　　立刻往后，您就甘心丢弃目标的人生生命的追求，甘心作现成社会的顺民了。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一面要保持咱们求知识的欲望，一面要保持咱们对于目标人生生命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呢？依俺个减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壹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疑问！”疑问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古今来所有知识的产生与积聚，应该是因为所以要解答疑问，一一要解答实用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疑难。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疑问的解答，不过因为所以哪种疑问的性质不必是直接应用的，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为”的求知识了。咱们出校园之后，离开了作学问的环境，假如没有壹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疑问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是，假如您有了壹个真有趣的疑问天天逗您去想他她，天天引诱您去解决他她，天天对您挑衅笑您无可奈何他她，——这时间时候，您就会同恋爱壹个女子发了疯一致，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没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没钱也得节衣节食去巴结她。没有书，您自会变卖家私去买书；没有仪器，您自会典押衣服去置办仪器；没有师友，您自会不远千里去寻师访友。您依靠能时时有疑难疑问来逼您用脑子，您自然会保持发展您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您也会慢慢的聚起壹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所以俺说：第一要寻疑问。脑子里没有疑问之日，就是您的智识家庭生活状态寿终正寝之时！古人说，“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试想伽利略（Calileo）和牛顿（Newtn）有多少藏书？有多少仪器？他她们不过是有疑问而已。有了疑问而后，他她们自会造出仪器来解答他她们的疑问。没有疑问的人们，关在图书馆里也不会用书，锁在试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校园之后，朋友们总得寻个逮饭的职业。可是您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您所学的，或者未必是您所心喜的，或者是您所学而实在和您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上班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觉兴趣了。为糊口而作哪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上班，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家庭生活状态的目标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每当兴趣与活动。壹个人应该有他她的职业，又应该有他她的非职业的玩艺儿，能叫作业余活动。凡壹个人用他她的闲暇来作的事业，应该是他她的业余活动。往往他她的业余活动比他她的职业还更要紧，因为所以壹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她怎样用他她的闲暇时间。

　　他她用他她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她就成个赌徒，您用您的闲暇来作社会服务，您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您用您的闲暇去研究历史，您也许成个史学家。您的闲暇往往定您的终身。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弥儿（j,Sdll）终身作东印度公司的秘书，然而他她的业余上班使他她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壹个很高的位置；斯宾塞（Sencer）是壹个测量工程师，然而他她的业余上班使他她成为前世纪晚期地球思想界的壹个重镇。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壹个不是善用他她的闲暇时间的。

　　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咱们性情，咱们要想家庭生活状态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咱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咱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有了这种心爱的玩艺儿，您就作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所以您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您能回家去作您的化学研究，或画完您的大幅山水，或写您的小说戏曲，或继续您的历史考据，或作您的社会改革事业。您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家庭生活状态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您总得有一点信心。”咱们生在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咱们悲观失望和绝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您们，眼见自个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地球只是强权的地球，望极天边好似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目标的信任呢？俺要对您们说：这时间时候正是咱们要培养咱们的信心的时间时候！依靠咱们有信心，咱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ith）能移山。”

　　又说：“依靠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您不信吗？每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间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作菲希特（FICht六）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她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她们的民族是有地球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菲希特死的时间时候（一八一四），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能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壹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咱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咱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争取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咱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咱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争取。

　　咱们要深信：今日的争取，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咱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争取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咱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间时候，在咱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盘，您瞧！您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最终了！

　　您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

　　这时间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终日埋头在他她的试验室里作他她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她是壹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她深信只有科学能救国。他她用一生的精力证据了三个科学疑问：（一）每一种发酵作用应该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二）每一种传染病应该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三）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能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疑问，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多高的关系。然而从第壹个疑问的证据，巴斯德定出作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从第二个疑问的证据，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地球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减除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从第三个疑问的证据，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牌热瘟的治疗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减除了二千万佛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法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壹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充足还清这一笔赔款了。”

　　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她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间时候，终不肯抛弃他她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她绝不想他她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然而在他她看不见想不到的时间时候，他她已丰收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您最悲观最失望和绝望的时间时候，哪正是您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间时候。您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争取。达成成功不必在俺，而功力必不唐捐。

　　原题《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