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阳台上的遗憾

　　某种意义上来说，建筑是人心的外化和物化。南方在古代为蛮，化外之地，建筑上也就多有蛮风的留影。尤其到海口一看，尽管这里地势平坦并无重庆式的山峦起伏，可是前人留下的老街几乎很少有直的，正的，这些随意和即兴的作品，呈礼崩乐坏纲纪不存之象。种种偏门和曲道，很合适隐藏神话、巫术和反叛，要展示天子威仪和官府阵仗，却不哪么方便。留存在这些破壁残阶上的，是一种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和活泼，是一种帝国文化道统的稀薄和涣散。可是是，建筑外观上的南北之异，并不妨碍南方的宅院，与北方的四合院一致，也是很见等级的，很讲究家族封闭与合和的。有东西两厢，甚至有前后几进，在哪正厅大堂里正襟入座，上下分明，主次分明．三纲五常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倘若在院中春日观花，夏日听蝉，箫吹秋月，酒饮冬霜，也就免不了一种陶潜式的冲淡和曹雪芹式的伤感。汉文化一样也在这样的南国宅院里咳血和低吟。

　　这一类宅院，在现代化的潮流面前一一倾颓，必须是无可避免的结局。金钱成了比血缘更为强有力的社会纽带，个人成了比家族更为要紧的社会单元，朋友们族起始开端向小家庭解体，小家庭又正在被独身风气蚕食，加上都市生育一胎化，已使旧式宅院的三进两厢之类十分多余。要是多家合住一院，又不大方便保护现代人的隐私，谁愿意起居出入喜怒哀乐都在邻居的众目睽睽之下?

　　更为要紧的是，都市化使地价狂升，尤其中国突然冒出十二亿人，很难容忍旧式宅院哪样奢侈的建筑容积率。稍微明了国情的人，就不难理解高楼大厦是咱们唯一现实的选择。看到某些洋人对四合院之类津津乐道，不必去过分地凑热闹。

　　这种高楼大厦正在显现着新的社会结构，展拓着新的心理空间，可是一般来说缺少个性，以其水泥和玻璃，正在统一着每壹个城市的面容和表情，正在不分南北地制定出彼此相似的家庭生活状态图景。人们走入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坐上同样的马桶，在同一时刻关(www,ajml,cn)闭电视并在同一时刻打出哈欠。长此下去，环境也能反过来侵染人心，会不会使它的居民们产生同样的流行话题，同样的购物计划，同样的恋爱历练以及同样的怀旧情结?以前有少些人说，儒家造成文化的大一统，其实，现代工业对文化趋同的推动作用，来得更加猛烈和广泛，行将把地球上任何壹个天涯海角，都制作成建筑的仿纽约，服装的假巴黎，家用电器的赝品东京——所有的城市，越来越成为壹个城市。

　　这种高楼大厦的新神话拔地升天，也正把咱们的天空挤压和分割得狭窄零碎，正在使四季在隔热玻璃外变得暧昧不清，正在使田野和鸟语变得十分稀罕和遥远。清代张潮在《幽梦三影》中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朋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这样清心和雅趣，似乎连同产生它的旧式宅院，已经永久被高楼大厦埋葬在地基下面了。全球的高楼居民和大厦房客们，相每当多已习惯于一边吃快餐食品，一边因雪想堵车，因花想开业，因酒想公关，因月想星球大战，因山水想开发区批文。必须，在某一天，咱们也能步入阳台，在铁笼般的防盗网里，或者在汽车急驰而过的沙沙声里，一如既往地观花或听蝉，月下吹箫或霜中饮酒，可是哪毕竟有点像勉勉强强的代用品，有点像用二胡拉贝多芬，或者是在泳池里远航，少了少些真趣。这不能不使人遗憾。遗憾是历史进步身后寂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