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自俺

　　这个题目难写，可是不得不写，因为所以想谈与己身有关的许多方面，先要知道己身是怎么回事。这显然不容易。对于有些事，咱们有时间时候感到，不想像是还看透，一想反而胡涂了。己身正是这样的事物，而且也许是最突出的，能与“存在”或“有”（其对面的“无”同）并列。比如说，一阵发奇想，想问问，俺逮饭，俺与某人争论，总执着有个俺，这“俺”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是不问则已，一问麻烦就来了。能用历史家的眼看，是由父母哪里受生，有生命就有了俺。可是也有麻烦，是有俺的壹个要紧条件是自个能觉知，受生之后多久能够自个觉知呢？确定某一刹哪，恐怕实验心理学家也会为难吧？还能用哲学家的眼看。很多人都知道，笛卡尔是用“俺思”证据“俺在”的。这显然也无用，因为所以思以前已经有了俺。不得已，或者只能用叙述其实事实的方法，是受生往后，机体生长，感官的丰收渐渐组成觉知（包括分辨实虚和感受苦乐），这觉知由一物和心的整体发出，并进而能够反照这整体，于是说这整体是“俺”，这样说，所谓自俺不过是个能反照的感知系统而已。也能不学究气，只由常识方面认知。哪就不必问究竟，只看现象。现象，或其实事实是，古今中外，有数不尽的人，每壹个人是个物和心的整体，这整体有独自觉知的知识和苦乐，就自个觉得这整体是“俺”。

　　神秘，或说有大力的是“觉知”。这神秘是由生命的性质来口生物与无生物的最本质的区别是，生物主动地要求保存、延续、扩充，这主动就是觉知，或慢慢发展为觉知。人类的觉知或者能算作高等的，它能够以自个为对象，站在对面反观觉知。这有时就(www,ajml,cn)像是有了两个俺，如悔的感情就来于，壹个明智的俺觉得哪个胡涂的俺作错了。其实，觉得有俺，这俺成为对象，假如相信笛卡尔“俺思”的判断，总不得不承认，哪觉知不是来自对象的俺。总之，“俺”就是这样神妙莫测。

　　可是是它也有不神妙的一面，是壹个人不管怎样神通广大，想离开“俺”是办不到的，因为所以能想和所想都来于觉知，觉知不能离开哪个能觉知的整体（即反观时的“俺”）。不幸是这能觉知的整体“生而有欲”，有欲就不能不求，求而常不能得，于是有苦。苦与“俺”难解难分，为了离开苦，有些人无力对外，就想在“俺”上打主意。如庄子就有这样的设想：

　　南郭子綦隐机（凭几）而坐，答焉似丧其耦（躯体）。颜成子游（名偃）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俺。”（《庄子·大宗师》）丧俺是“俺”没有了；可是还有个“吾”，吾也是俺，至多只是个造诣高超的俺，可见还是没有离开俺。佛家也有这种想法，认为“俺执”是所有烦恼的本原，所以想除烦恼就要破俺执。怎样破？似乎只能乞援于万法皆空的认识。假如是这样，哪就又是走向觉知。而觉知，显然只能是“俺”觉知。就俺的孤陋寡闻所知，真正丧俺，只有一则笑话的传说能每当之无愧。这传说是：

　　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其人烂醉，乃削其发而逃。其人酒醒，绕屋寻和尚不得，摩其头则无发矣，乃大叫曰：“和尚倒在，俺却何处去了？”（赵南星《笑赞·和尚》）这自然是笑话；至于其实，蓄发变为秃头，假如生疑，是只能问，俺的头发哪里去了。这就可见，人，生年不满百，情况也许如邯郸卢生之梦，外，环境，内，身和心，什么都时时在变，只有“俺”却像是始终如一，总跟自个的觉知纠缠在一起，除去丧失知觉，是绝不能离开，哪怕是拉开一点距离的。

　　所以，咱们就只好不问究竟，考虑人生生命疑问，对付世间的诸多大多高事小事，都由自俺出发。自俺，与身外的无数自俺，即他她人相比，有类的同点，有个体的异点。如一首二足是类同；同是一首，有大小、胖瘦，美丑等区别，是个体间必有差异。这就自俺说，是生来就受“天命之谓性”的制约，只能顺受。昔人称顺受为认命，命指命运，包括得于先天和遇于后天的。这里只说得于先天的，也包括无限花样。不能不化简，只算作举例，能分为身和心两种。两方面，都有得天独厚和得天独薄的；厚薄之间，自然又必致有若干等级和无限花样。只说厚薄。就身说，项羽力能扛鼎，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是得天厚；相反，刘伶是“鸡肋不足以每当君拳”，无盐甚丑，就得天不厚了。心也是这样，世间有神童，也不少弱智儿，这是同受自天，而厚薄相差很多。这差异，受生的“俺”不每当负责，却不能不承担。有违公道之义吗？老子早已说过，“天地不仁（无觉知）”，咱们，以及外面的大环境，都来自天，而并非来自公道。如屈原，作《天问》，吐一点点郁闷，最终还是不得不跳汨罗江。所以说，既已有了“俺”，这“俺”就带来“天命之谓性”，不幸而不厚甚至很薄，怨，难免，却没用，上策是用荀子的方法，求以人力补天然。怎样补？显然，具体的必千头万绪，只好说几个原则。

　　一是“顺应”。上面已经说过，“俺”之来，俺不能负责，却不能不承担。这里说顺应，是要求“知道”有此情况。古今中外许多贤哲都重视这样的知。深思冥索，所求不过是想明了，外看，大千地球，内省，方寸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人看透说出这种心情，如孔子说“畏天命”，斯宾诺莎说人的最上德是知天，等等，应该是。知天然后才能知命。知命，俺的理解，能包括三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外推，姑且限于有生之物，要知道，不只近邻，如五伦及道人张三李四，就是远邻，鸡犬蚊蝇，直到单细胞生物，应该是在同壹个天命的笼罩之下，所谓“民吾同胞，物无与也”，说可怜就同样可怜。另一方面是知止；就是要安于自个的能力有限，具体说是接受天命而不强求明了天命之所以然。《礼记·中庸》篇就是这样处理的，它说过“天命之谓性”之后，接着不问“何谓天命”，而说“率性之谓道”，意思是，生之谓性，已这样，逆，无力，也许还有大麻烦，哪就顺着来吧。对付“俺”必须也只好这样，逆，如自杀。非绝不也许，总是太反常了。还有壹个方面是知足，是感知有“俺”之后就不要嫌弃。这种态度是由务实的精神来，例如生来不聪明，您嫌弃也不会变鲁钝为聪明，也就只好用庄子的方法，“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必须也能尽人力图补救）。幸而天命同时也赋予人知足之性，愚而自以为智，中人而自以为至美，老子天下第一，应该是这种天性的表现。这种性对天（假定为也有觉知）有优势，是不会有人向他她造反；对人也有优势，是集为“俺”的一体，由生到死，都亲挚爱爱。

　　二是“自知”。这是因为所以过于在“俺”的范围内亲挚爱爱，就会如俗话所常说，无自知之明。壹个人，得于天，很少能够，或说不能，独厚，至厚，各方面都厚；后天也一致，不也许各方面造诣都最高。不厚不高而自以为厚为高，对人对己都无利，或说有小害甚至大害。所以应该有自知之明。这明来于多往外看，然后虚心比较。其最终就有如把自个放在衡器上衡量，一看看透了，本以为超过一斤，原来只有几两。这有优势，一是能自谦，二是能自励。其最终都会是造诣的向上，烦恼的减少。

　　三是“珍重”。这是由另壹个角度考虑的，既然有了“俺”。而“俺”又至亲惟一，而且生涯只此壹次，就应该珍而重之。怎样珍重？还是率性，尽力求活得好。何谓好？不过是历练丰富且有价值而已。丰富，有价值，仍依靠解释，为省力，用举例法，如某甲目不识丁，某乙古今中外读了数十万卷书，咱们说某乙的家庭生活状态比某甲丰富；汉武帝大量杀人，司马迁忍辱写《史记》，都忙累了一辈子，二人相比，咱们说后者的家庭生活状态有价值。这看法是常识也承认的，好说。难说的是为什么要看重活得好，或说为什么要珍重“俺”。能由认识论方面找些理由。柏克莱主教说存在就是被觉知，罗素认为最确实的所知是感觉所收（构成感知的材料），这能知的显然是“俺”，没有“俺”，外界怎样，甚至有没有，至少是俺不能知道了。这是说，“俺”最质实。还最亲切，因为所以苦乐、是非等等，应该是以“俺”为本位的。为本位，就值得珍视吗？理由难说，只好信任情意，是活得好能心安，反之就心不能安。人，碌碌一生，瞑目以前，难免算浮生之帐，假如所得（丰富和有价值）不少甚至很多，总比毫无所得好得多吧？有哲学癖的人或者会说，这也是自欺，因为所以难于证据有究极价值。这是又往上追问天命；咱们既已只顾率性，哪就珍重自俺，算作安于自欺也好。

　　四是“超脱”。这不是要求如佛家目标的能破俺执，而是遇见某种情况，宜于向这个目标靠近。这某种情况指欲的对象利禄之类和欲而不得之后的苦的情绪。人生生命于世，受天命之谓性的制约，总难免要，或多或少，见世俗的“可欲”而心不能静。于是而求，世间不只一人，僧多粥少，因而不能常如愿，或说常不能如愿。其后跟来的必是懊丧，苦恼。为“俺”的活得好计，这不合算，所以要改弦更张。理论上有抓紧和放松两条道。抓紧，假如有成的机会机遇不多，就会火上加油，越陷越深。所以不如放松。方法是跳到身外，视“俺”为一般人，一时冷眼看，如叔本华所说，不过应该是苦朋友，不如意乃必须，也就能一笑置之了吧？能够反观也一笑是超脱，虽然有近于阿Q之嫌，假如以活得好为处理自俺的目标，就，至少是有时，不能不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