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鞋癖
一
母亲说,父亲理发去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间时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气很热,夏天还晾在金光灼灼的窗户上。俺想象哪天父亲照例把衣领整理得十分逻辑与理性,十分合乎社会公德,与守门人谈了几句关于修理自来水管的话,然后踏着地上老槐树的白色花瓣,从容地朝着阳光迎面闯过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寻人的申报,可是一连数天没给任何消息。母亲便自个去寻找,搜寻所有不怀好意的地方,比方铁轨或水井。俺想象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的挂着漂亮的耳环,有的嘴里镶了金牙,有的脸上凝固某种对邻居或亲人的愤愤不已,可是他她们都很陌生,不是母亲搜寻的目标。哪是壹个人口突然减少的季节,不是因为所以战争,也没有瘟疫,而是一场政治风暴袭来——而这场风暴将来终究会被遗忘或者误忆。
人们兴高采烈地竞相揭发和游行,连俺也同样处于激动和亢奋之中,以至俺父亲去理发的哪一天,俺居然不在家,一连数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学生的免费旅行,到处观看大字报和标语。
看见母亲每日傍晚怏怏地空手归来,父亲单位上好些面孔总浮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其实,他她们在俺父亲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遗书,遗书说他她有罪,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说他她希望家属子女都与他她决裂,永久忠于革命等等。他她死到临头还哪样语词简洁语法严谨标点准确。可是哪样一张纸,哄得过哪些经常作体操又经常吃补药的同事吗?哪些俺一样称为伯伯阿姨的面孔,都满脸深刻、机警、大智大慧,竞相把每一声咳嗽都制作得底气十足老沉练达和意味无穷。他她们轮番来启发咱们全家:您父亲的哲学课和语法课都讲得很好,这样个聪明人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也许自杀呢?不不不,您们得仔细想一想,再想一想,他她不也许到什么朋友哪里去了吗?比方说,在美国或者台湾是不是有朋友?……这样启发的时间时候,伯伯们和阿姨们总是对俺和善地微笑,期待着俺热泪盈眶,然后勇敢坦白与父亲的合谋。
母亲惊恐地叫起来:“不会的,他她只拿走了四毛钱,他她绝不也许叛党叛国……”
“为什么总没找到尸体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他她难道蒸发了不成?”
他她们一针见血。
尸体便成为了壹个疑问。没有它,悬案就没有最终,咱们就摆脱不了同案合谋的嫌疑,就得永久被警觉的目光照顾,就一天也少不了听哪些令咱们心虚气短的咳嗽。从门外哪些脸色看来,很多人们在摩拳擦掌地等待,看吧,好戏还在后头,真相总要大白,其实事实一定胜于雄辩。这使咱们突然看透:对于咱们来说,父亲活着不会比死去更好。
母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急得太阳穴深深地坍塌下去,哭泣时一丝丝晶亮的鼻涕被揪甩出来。“人又不是一根针。一根针也能找到了。这么大壹个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您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也得留个影子吧?”
她诅咒父亲:“您好蠢,好蠢呀。您要死,就干干脆脆去死,明看透白地死呵。儿女都小,您不要糟践他她们呀,不要拖累他她们呀。这院子里有井,家里有电线,街上有汽车,药店里有安眠药,哪里不能死呢?……”
俺也在偷偷思忖:父亲可千万别还活着呵——虽然这种闪念使俺深深惊恐,自觉大逆不道而且残忍。
母亲的哭泣没有使门外的面孔们释疑。他她们仍然沉着地看报纸和熬药,沉着地扫地和洗衣,乘凉时把蚊虫拍打得叭叭响,且看这妇人怎样再表演下去。在俺听来,哪夜里此起彼落的叭叭叭,似乎是欢呼新家庭生活状态起始开端的从容鼓掌。
母亲起始开端了壹个更为宏大的寻找计划。她拉上姑姑,每日早晨带上干粮和水,带上遮阳的草帽和蒲扇,两人手挽着手坚定出发。俺在家里作饭,等待她们回来。在俺几乎绝望往后的哪一天,母亲静静地出现在门口,头一昂,眼里闪耀异样的光辉。左邻右舍也闻风拥入俺家,挤得椅子吱吱嘎嘎移动。“找到了么?”“找到了么?”……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俺妈。她头一扭,根本不理睬这些家伙。姑姑则小心地说,她们在湘江下游十几公里处的地方,访到了一位农妇。农妇说壹个多月前岸边曾漂来一具男尸。母亲与姑姑随着农妇的引导,找到了河滩上壹个临时坟堆。一时找不到工具,两人就用手指去抠。不过几分钟,母亲就抠到了泥土下壹个她所熟悉的衣角,还抠到了一张满是泥巴的嘴——俺想象,哪个男人曾恨恨地把这个地球咬了一口?
“怎么断定就是他她呢?”一位阿姨不甘心没有来自美国或台湾的电报。
母亲神色激动地宣布,断什么定?有他她的鞋子,有合得上的时间,有每当地派出所拍下的照片,还有他她的羊毛背心……还有什么屁放吗?他她死了!死了!
母亲的鞋子糊满黄尘,成了个泥壳,右边一只鞋已前头开花,露出了大指头。她用胜利者的眼光扫视哪些面孔,看他她们怎样躲躲闪闪地表示信任,表示理解,表示迟到的同情,看他她们等候多时之后沮丧而乏味的支支吾吾。母亲赢了。
大姐哭起来了。
大哥哭起来了。
母亲也哭了。咱们全家有了理直气壮哭泣的权利。咱们哭得如释重负安心落意乃至有些兴高采烈——哭声是确证父亲已经死亡的凯旋与庆祝。
可是父亲永久不再有了。他她消失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这就是说,咱们吃早饭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吃中饭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吃晚饭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吃完饭洗碗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洗完碗喝茶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边喝茶边谈论天气或谈论邻居或谈论政治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咱们上厕所或去浴室的时间时候,他她不再有了。在咱们的所有时刻,他她不再有了。
二
父亲是否真正死了,其实俺总是疑惑。
他她不再有了,不再在俺面前语法严谨地阐述党报社论以及谴责自个的过错,可是他她就不也许在别的一扇窗子后凝望?或在远方的一条街道上行走吗?不在并不一定是消失。以前他她出去讲课,开会,下乡支农,都不在俺面前,没有什么奇怪。“不在”为什么就必定是“死去”?一九八八年,俺乘船渡海迁居海南岛的时间时候,一九九一年俺乘机飞离国门看窗外大地刷刷刷滑落的时间时候,还在困惑于这个疑问。似乎俺在轮船和飞机指向的前方,还能找到壹个熟悉的身影。
假如不是因为所以害怕和慌乱,每当时俺应该跟着母亲和姑姑去河滩上迁坟。哪样俺能找到更多的根据,证据陌生河滩上的陌生死者,并非俺父亲。
派出所提供的照片,只是壹个模模糊糊的肉球,光滑闪亮,膨大松泡,除了眼角一条皱纹有点让俺眼熟,哪肉球与父亲面容并无太多相似,很有假冒之嫌。大姐还告诉俺,死者身上的毛线背心也不大像母亲所为。母亲的针线要粗得多,织出的男式背心不应该是哪种麻色,应该是一种浅灰色。
是的,俺也记得是浅灰色,浅灰色的毛线背心到哪里去了?
俺仍能嗅到父亲的气息,是他她柔软腹部渗出来的温鲜,是他她腋下和胸口汗渍的微酸,还有刮过胡子往后五洲牌药皂的余香——母亲常要他她用这种药皂,防治他她的神经性皮炎。这种气息来自哪壹个夜晚,每当时俺跟着他她假期支农后刚刚回家,睡在一只竹床上。俺醒了,背上很痒很舒服。俺发现他她正用蒲扇驱赶蚊子,轻轻抚摸俺光溜溜的背脊,小心剔着俺背上暴晒后脱落的皮膜,似乎在对母亲谈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毛佗真是长大了,十三岁的人就能挑一百二十斤红薯了。一百二十斤红薯,俺看了秤,真是一百二十斤……”
俺惊异万分,父亲居然能像其他她人的父亲一致,对俺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他她平时为什么总是端着一脸严肃,总是离俺远远的?
他她又说:“毛佗也懂礼貌多了。哪天逮饭,他她在老乡面前还能讲讲客气,说老乡烧菜身手不凡,每一致菜都余味无穷,嘿嘿,余味无穷……”
这是俺在农民家逮饭时耍弄初中生的文雅,好容易才憋出来的一句,并无什么幽默和别致。父亲也许觉得儿子的表现未受到旁人的重视,后来转弯抹角一再重提了三次。可惜人们仍没有什么反应,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谷子和天气。他她大概或许一样为此事遗憾。
俺仍然闭眼装睡,希望时间慢慢走。俺装着不经意地翻身希望时间慢慢地走,俺装着睡意正浓连嘴都遗忘合上希望时间慢慢地走。俺害怕他她略略粗糙的指头,停止——在俺背上的抚摸。
俺忍住了鼻酸。
他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对自个的子女也软弱。有壹次他她午睡了,咱们几个小把戏愤恨他她未能带咱们去游泳,悄悄偷走了他她的眼镜和香烟,在他她头上扎了个冲天小辫,在小辫上挂了些草须。他她迷迷糊糊醒来,也没照镜子便出门上班去了。他她肯定被同事们哄笑,也忍受着没有眼镜和香烟的苦难,可是他她回来只是咕哝两句“没名堂”,便算事情了结。咱们这才壹个个从桌子下或柜子后钻出来。
俺还记得,有一天他她骑车回家时摔了一跤,右脚被一块破瓷片划了道大口子,血涌如注。道上围了一圈闲人观看。他她躺在地上,看见俺大哥挎着书包放学回家,也挤进人群看了看。不知为什么,大哥没有任何表情和举动,又退出人群自个儿走了。父亲被他人搀着回家,后来向母亲偷偷说起这事,显得十分伤心。“没名堂,这没天良的,他她就自个走了。”可是他她仍对俺哥宠爱有加,尤其对大儿子的作文十分得意。与客人谈话,总是处心积虑地要把话题绕到作文这方面来,然后极为谦虚地提到儿子的作文获奖,说这小家伙生性愚鲁承蒙错爱枉担虚名等等。哪时间时候他她满面红光,大呼大唤地要喝酒。
全国闹饥荒的哪些年,他她患水肿病,双脚肿得又白又大,经常气喘吁吁,一坐下去就怎么也站不起来。可是他她把单位照顾他她的一点黄豆和白面,全让给小孩子们吃。假期他她还抢先报名,去农村参加劳动,然后带着阳光烧烤出来的一身黑皮,带着手上和腿上很多虫咬草割的血痕,疲惫不堪地回家。家里一大堆南瓜和冬瓜,或者红薯和土豆,通常是支农者的丰收。在这个时间时候,他她躺在一边喘息,微笑着享受儿女们回家时的欢呼雀跃。
他她经常常常有些头晕,身体不大好。母亲便给他她买了壹个很大的牛肉罐头,可是他她舍不得吃,说过节时朋友们一起吃。他她把它放在柜子上,像供了一座菩萨,让咱们充满幻想和兴奋地把它景仰了两个月。其实,这个罐头谁也没吃上。有壹个贼来到家里,把罐头拿走了。母亲气得火冒三丈,骂过了贼就骂他她,骂到恼恨处,连他她哪次掉了几块钱,哪次让邻居占了俺家的便宜,连同他她出身地主以至祸及子孙等等咱们还不太懂的事,也一股脑骂将过去。
他她坐在门外,默不吭声。
他她没有逮饭,走了。后来哪半个月里他她一下班就深入街头巷尾,想找回牛肉罐头。也真是巧,他她居然找到了贼,是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小偷在另壹次作案时被发现,由他人扭送到派出所。
必须,罐头早被吃掉,连罐头盒也无影无踪。父亲不可是没有要求赔偿,连骂都没有骂一句,看到盗贼不过是壹个无衣无食的穷人,还往对方手里塞了点钱。
他她从没在家里说过这件事。俺是后来从邻家小孩子哪里知道的。
三
也许,哪个夏夜里的父亲预感到厄运来临,预感到自个将要去理发,将要朝着阳光迎面闯过去,才给俺留下了史无前例的抚摸。他她照例不会说什么。这已经充足。这短短的一刻的抚摸已足使俺记住他她的气息,足使俺凭借这种气息去寻找浅灰色毛线背心。他她知道他她的毛佗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红薯了,他她瞧过秤的。他她知道俺是他她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即使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忘却了他她,儿子还是能找到他她。他她对此完全胸有成竹。
俺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比方去看游行什么的。俺狗一般地四处乱窜,有时在某条街上接连着来回一二十趟,却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据实而言,俺怕见到同学,怕见到邻居以及任何熟人,只能专走偏僻的小街小巷。有时间时候从热闹的大街一拐进偏僻小巷,就如笼鸟归山心花怒放,有一种脱离危险地区的放松。因为所以在这种小巷里,人们不大也许认识俺,不大也许辨认出俺满脸的耻辱。他她们更不会像校园里的哪些红卫兵,贴出“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类标语,把住课堂的大门,只容革命家庭的子弟通过,让咱们这些所谓狗崽子跳窗子或钻墙洞,在他她们的哄笑中滚他她妈的蛋。
俺到处寻找,追上每壹个形似父亲的背影,看他她们的面孔是不是能让俺惊喜。俺去过父亲经常出入的书店、剧院、图书馆、邮电局以及西餐厅,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是否有什么奇迹发生。俺还去过郊区,想找到父亲说过的壹个小屋。他她说哪小屋依山傍水,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还有壹个葡萄架,有葡萄架下竹制的桌椅。还记得他她说过,小屋的主人姓王,用石头垒墙,用石板铺地,家具应该是用粗大的原木随意打成,几橱好书涉及古今中外,壹个装酒的葫芦和壹个大嘴的陶质猪娃,给他她印象特别深刻。他她说他她走遍大江南北,就发现了哪个神仙的去处,真想自个一辈子都住在哪里。
他她现在是不是隐居在哪个石墙石地的小屋?假如是的话,俺该去哪里寻找它?半个月下来,俺找遍了南郊与北郊,东郊与西郊,几乎所有依山傍水的地方都没放过。有时间时候俺觉得目标已经逼近,觉得自个被一双隐藏着的眼睛盯着,甚至感到父亲的气息就弥漫在某个门口,或某个墙根,或某个小道。就是说,他她来过这里,或者说刚才还在这里。只是俺猛一回头,他她就闪身离开或弯腰躲藏,不让俺识破他她布下的迷局。
有一天在渡河码头,俺发现人海中有一条身影极像他她,也是花白的鬓发和宽阔的肩膀。俺跑过去,可是要命的人影一头扎进了公共汽车。
俺应该喊他她吗?应该喊他她父亲吗?俺稍一犹豫,汽车就慌慌地开走了。
“您看清刚才喝茶的哪个人了么?”俺问壹个摆茶摊的老汉,“他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多大多高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像俺……”
老汉缓缓地仰起头来,黑洞洞的嘴巴大张却迟迟未发出声音。他她的牙齿稀疏,牙缝宽松,残牙像几根生锈的小铁钉。
“老大爷,您看清刚才喝茶的哪个人了吗?”
“河里涨水哩,伢子。”
俺不看透他她的意思。
“河里涨水啦,晓得么?”他她意味深长地盯了俺一眼,缓缓落下宽大的眼皮。
也许这是一句永难测解的谜语。
他她是洞悉俺父亲所有的,只是冷冷地不愿告诉俺。
俺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她惊愕地拉长脸:“哪么也许?诳讲。您父亲只怕已经骨头化水了。他她是俺一把泥一把沙从河滩上抠出来的,俺眼睛瞎了么?”
“哪么,浅灰色的毛线背心呢?”
“背心?”
“是呵,浅灰色的毛线背心,为什么对不上?为什么变成麻色?”俺像每当初伯伯阿姨们哪样稳操胜券,把她一语问住。
河里涨水啦。她不能回答这个疑问。问多了,她还对俺的固执有些烦恼,直催俺赶快去睡眠。她说也许是麻色的,也许是灰色的,也许是草色的,她都被咱们弄糊涂了。不过这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赶快扎鞋底,俺的一只鞋已经掉了跟,得赶快作一双新鞋。
每日睡眠前,她常有的仪式就是把衣袋里所有小硬币都搜索出来,几个一叠几个一叠地排列在桌上,宣布它们明日各自的重任:“这是买豆腐的;这是买小菜的;这是买火柴的……”(可是几年后有壹次俺偶然发现她怀里竟揣着一扎两千多元的钞票!却不知哪些钱来自何处。)显然,这里没有买鞋的钱。她立刻特别热心作鞋,扎的鞋底也特别硬,作的鞋子也特别多,一双一双咱们根本穿不过来。她把细线搓成粗线,常叫俺帮忙牵牵线头。她用米汤糊裱鞋面,剪下的黑色鞋面晒在窗台上,像停栖着许多乌鸦。
为了省钱,她不光作鞋,还作衣,织帽子和围巾,把乘车改成走道,把买报改成借报,作菜时多放盐少放油,还向机关退掉了一间租房。在更加拥挤的房间里,俺取代父亲的位置与母亲同睡一床。俺曾经在小说《女女女》中提到过,俺每当时经常常常很懂事地把母亲的脚抱紧,让她感受到儿子的安慰。她的脚干缩,清凉,像两块干冬笋,大指头被鞋子挤压得向横里长,侧骨便奇特地向外凸突许多。记得在很小的时间时候,俺经常追着这双脚打转转,有壹次顺着它仰头朝上看,还看见她裤子上一块暗红色的血迹——后来才知道哪是女人的月经。俺不知道这种回想是让俺恶心还是让俺同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不愿意把母亲每当着壹个普通女人来想象,比方说把她想象成壹个有月经的女人,有性爱的女人,有过花前月下眉来眼去的女人。儿子也不愿意把父亲每当着壹个普通男人甚至壹个卑俗的男人来想象,比方想象他她拉屎拉尿,想象他她偶尔暗生淫念,想象他她大祸临头时见死不救只顾自个逃命,想象他她为了讨好上司而不惜摧眉折腰,甚至口是心非出卖朋友……而这所有都也许吗?经验总是残酷地告诉咱们,这应该是也许的。尤其几年来父亲与母亲多了许多鬼鬼祟祟的嘀咕之后,俺朦胧感觉他她们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可是他她们仍然是俺的父母,俺没法不爱他她们。俺没法不爱他她们尽管他她们曾经拉屎拉尿甚至暗生淫念甚至见死不救甚至摧眉折腰,俺没法不爱他她们尽管他她们卑俗俺也卑俗而且俺的后代也也许卑俗,可是俺没法不爱他她们,俺的亲人。俺把母亲的脚紧紧抱住,让这两块清凉的干笋在俺胸口慢慢温暖起来。俺还想抱住父亲的脚,可是俺只能搂来虚空。
俺渐渐听到了母亲的鼾声。俺从未听过母亲打鼾,以为女人都美丽得不会有鼾。没臆想到母亲的鼾声居然很粗,居然呼噜呼噜地响亮,还有点安心落意的轻松和放肆,不能不使俺大失所望。
俺睡不着,总是睡不着,壹次次被时钟的敲打声抛弃在清醒之中。俺等待家里哪张空空的藤椅发出咯嘎的声响——父亲以前经常坐的藤椅。
藤椅经常无端发声,是什么意思?家里这些天来还有其他她异兆,比方说有一天夜里,橱柜里哗啦一声惊天动地,母亲去看,是父亲以前逮饭的哪只蓝花瓷碗无端破裂了。上边的碗未破,下边的碗未破,独独是这只破了。而且破得十分彻底,炸裂成一堆碎片。这又是什么意思?
俺还不无恐惧地渴望某种电话铃声。宿舍楼道里有公用电话,昨天俺去接过壹次电话,话筒里传出一缕一缕沙哑的男声,完全听不清楚,不知电话线哪一端是什么人,不知话筒里逼人的寒气是否来自地府阴间。俺吓了一跳。事后传达室的阿姨说,也许是电话局出了毛病。可是假如是电话局的疑问,为什么其他她人用这个电话时却完好如常?为什么阿姨说过这话往后神色慌乱地去掩门和东张西望?为什么这个沙哑声一再被俺听到?是的,俺不会轻易受骗。俺相信,沙哑声一定来自壹个想同俺谈话又怕俺辨出声音的人,而这个人必定还会再壹次来找俺。
俺又隐隐嗅到了某种气息,是壹个人头发里五洲牌药皂的余香。
“还没有睡着?”
母亲发现俺翻身。
俺说有点热。
她叫俺去洗个脸,或者把被子踢松些。
俺去公共卫生间里洗了个澡,不经意地把半盆剩水朝墙上泼去。突然,在回首的哪一刻,似乎是俺惊叫了一声,叫得颤抖而尖锐,把俺体内的所有都抽空而去。
因为所以墙上有一片暗色水渍,形状完全是父亲正面的剪影,只是头发长了些。
他她来了。终于来了。
他她默不作声,似乎在等待俺的呼唤。
俺却完全呆了,几个月来“父亲”这个词已完全生疏,僵硬的口舌已经不习惯把它弹送出去或挤压出去。俺只是下臆想到地搂裤子。
水渍被灰墙慢慢地吸干,然后蒸发了,消退了,竟没有一点声音。
墙上重新现出“此处禁止小便”的告示。
四
父亲的剪影失望和绝望而去,以至俺还来不及跟他她说一句话,来不及把他她完全看清。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处禁止小便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处禁止小便俺曾经害怕他她活着俺现在害怕他她死去俺只能空张着嘴。此处禁止小便这条告示消灭了俺十三岁哪年的所有动心的言语。
后来俺下乡,读大学,从湖南到海南,见到了很多很多人,可是不知他她在哪里。积攒多年可是无法说出的话,现在已起始开端在俺心中腐灭。俺很惭愧地承认,俺已经没有信心寻找了,对他她的记忆已起始开端模糊和空洞。俺没法再在墙上的水渍里找到他她,没法再在墙上的灯影里找到他她,没法再在墙上的裂纹或霉痕里找到他她。除了他她留下来两张发黄的照片,两张小胶片未能打捞起来的所有正在流失无踪。俺努争取,也只能记起他她战争年代参加过国民党,也追随过共产党,在共产党的军队里立过战功,后来一样在课堂里和讲台上度过余生。俺再努争取,能记得他她被儿女偷偷扎过壹次小辫,在道上被划破过壹次脚等等,这样而已。对壹个人来说,这种被忘却不就是真正的死亡么?这必须没什么。咱们不是已经忘却了几十代几百代可是仍然在抽烟喝酒或谈情说爱么?
或许他她的身体还争取在人世间留下痕迹,比方说力图把眼睛传给儿子,下巴传给女儿,某条鼻子或某对难看的短腿传给外孙女。可是遗传过程把他她的身体特征分解,不过两三代,便会使它们完全消融,融进茫茫人海,不会让它们比记忆活得更长久。比方说,随着俺侄女突然被巧克力喂胖,她哪条俺父亲下巴所特有的曲线,顷刻便不知去向。地球上有这么多巧克力工厂,它们每日都埋葬着多少亡人体态的残迹。
可是咱们家的某些异象总是尾随着咱们。从父亲哪只蓝花瓷碗起始开端,俺家总是有瓷碗无端炸裂,就像橱柜里壹次又壹次偷偷摸摸的鲜花绽开,堕下纷纷的花瓣,庆祝母亲的生日,或祝贺俺的远行归来。这实在有些奇怪。俺迁居海南之后,爆炸力又从橱柜向整个房子辐射,灯泡、镜子、窗户玻璃、热水瓶等等都曾无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纹或灿烂的碎片。尤其是灯泡,有时买上十个回来不到两个月就炸完了。有人说是灯泡质量不好,或者是电压不稳定。可是这完全不对:为什么邻居家几乎就不买灯泡?而且镜子的菊花状裂纹与电压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长,咱们对这场防不胜防和绵延不绝的炸裂,也慢慢适应了、麻木了。有时母亲扫地时未发现什么碎片,还会很奇怪:
“咦?这个月怎么没什么动静?”
母亲老了,已经扎不动鞋底了,而且儿女都有了稳定职业和收入,无须母亲动手作鞋了。因为所以父亲的冤案平反,政府每月还发来抚恤金。可是她似乎总不能看透钱是怎么回事。
她穿着瘦塌塌的破布鞋出门。
俺告诉她,柜子里有新的,换哪一双都好。穿成这样像个叫花子,人家还以为咱们每当晚辈的虐待老人。
她认真地听着,微笑着,深明大义地使劲点头,可是乘咱们一转身,又十分机灵迅速地把旧鞋穿上,一举获胜地走出门去。
有时,她也公开反抗,噘起嘴尖:“俺就是喜欢这一双,您们买的哪些鞋,打脚,痛死人。您们不晓得。”其实,哪些鞋应该是她自个要买的,也都试过的和夸过的。现在她能全不认账。
她对咱们买米买盐之外的任何开销,对咱们购置任何新的用具,几乎都怀有不满和挑剔,总是谴责媳妇大手大脚——虽然有时明知是儿子干的。尤其是对少些有很多键钮或外文字母的家用电器,她总是有种偷偷对着干的劲头。买来彩色电视机后,她好几年还经常鄙弃地收缩着鼻子,说它根本不如黑白电视好看,比如屏幕里的鲜血红得太可怕,或者屏幕里的某位女郎实在太难看——她总是把任何女演员、尤其是漂亮女演员的年纪无端夸大二三十岁,对她的“老”来俏的作派“哼哼”一番。
她开过冰箱后总是不掩门,用过液化气灶具后经常常常不关气阀,让危险的气体弥漫到客厅里来。她说她只顾上吹熄灶火,忘了关气阀这道程序,或者含含糊糊说哪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的。她必须更不愿意坐车,去俺大哥所在的校园走走,或去大菜场买菜,她出门时就用眼角余光暗暗提防着您,一旦发现您想为她叫上三轮车,她知道大势不好,立刻迅速反应,拔腿起跑,似乎儿女叫来的不是司机而是杀手。壹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跑起来的步子碎密,紧张,踉踉跄跄,居然有青年人的快捷。
“司机总是骗钱,鬼名堂多!”她为走道而辩护。
其实,有壹次俺发现本该付一元钱车资,她横蛮地只给司机八角,理由是每当天的白菜涨了价。司机对这样的老太婆哭笑不得。
可是唯有一致东西,她总是催咱们去买——她的鞋。她时而惦记胶鞋,时而想念棉鞋,时而打听一种鞋面是深色平绒布的布鞋。套鞋有两双,她好似忘了,皱着眉头问:“这下雨天穿什么?”俺提醒她,让她参观床下或衣柜里哪些根本还没穿过的鞋,她哦了一声,斥责自个记忆力的衰退。临到俺出差,她又吞吞吐吐地要给俺钱:“您到广州,俺什么也不要,您只去看看哪种面子是平绒,不要系带子的布鞋有没有。人家说只有广州才有这种鞋,也不贵,两块多钱一双。”
她不知道,哪种鞋的价格已涨过好几轮了,最要紧的是,哪种鞋大部分的商店都有,她的箱子里也有。
夏日的一天,她想作点腌酸菜。腌坛照例无端地炸裂,腌大蒜腌萝卜什么的倾翻在地,带着白色浮膜的腌水流了一线,往楼梯下滴。她失足坐倒在地,挫伤了盆骨,不便出门了。俺找来少些书刊来给她解闷,其中有一本关于她老家的《澧州史录》。可是她只爱读《水浒》,合上书便惊喜赞叹武松或鲁智深的勇武。至于其他她的书,她有时也一捧半天,可是您若细看,便发现她根本不翻页,或者眼睛已经闭上。
俺倒是翻过这本野史,发现卷四中记载了一件奇事:清朝乾嘉年间,澧州洪山嘴发生过壹次民变,土民一齐发疯,披头散发,狂奔乱跑,男女裸舞三日,皆自称皇上或皇亲,被称之为“乡癫”。后朝廷令湖广总督率军剿办,统领额勒登保带兵攻占洪山嘴,斩刘四狗等十四人,断癫匪六百余人之双足以示惩戒……俺吃了一惊。六百多双脚,血糊糊堆起来也是一座山吧?俺在地图上寻找洪山嘴,发现它与俺老家相距不过百里。俺十分想知道,断足的男人中,是否有壹个或几个就是俺的祖先?而母亲奇特的鞋癖,是否循着某种遗传,就来自几百年前哪些大刀砍下来的人脚?
人足变得稀罕,鞋子是否就成了珍贵与尊荣之物?
俺问母亲听到过这些事没有。她摇摇头:“没有。诳讲。没有的事。”
她回想起老家,讲得最多的只是发水灾。她说一破了垸子,人都逃到了堤上。堤上到处是被水淹昏了头的蛇,也不咬人,大多盘成一饼动也不动。人与蛇差不多就紧挨着睡眠……哪么,母亲的鞋癖到底从何而来?它与六百多人的断足之刑真的没有任何关系?抑或它只是贫困岁月残留下来的一种主妇习惯?俺为此请教过一位心理学家,他她每当时兴致勃勃正盯着俺妻最先端上桌的团鱼汤,只是嗯嗯呵呵了一阵。
人真是最说不清楚的。
五
哪时间时候,咱们以为依靠搬出了机关宿舍,家里的瓷碗就不会炸裂了。母亲急着想搬走,还想让俺进工厂每当学徒,总是去求一位老邻居帮忙。可是哪时很多工厂停工,而俺的年纪也太小……老邻居没有带来多少好消息。
母亲横下心来,决意带俺去壹个最贫贱的角落,去农村哪遥远的地方。俺小姨就在贵州壹个国营农场,前几年还说哪里很欢迎移民。这使俺很高兴。俺也想远远地离开同学和校园,去壹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起始开端所有。
在长沙的家终于要结束了。大哥请假回来帮忙。他她学业成绩极好,可是每当时只能进一所半农半读的杂牌大学,一脸晒得黑黑的,手掌磨得粗粗的。他她帮着母亲卖掉了几乎所有的家具,包括父亲的藤椅。空空的藤椅破旧了,色泽晦暗,骨架变形,扶手处还缠了些旧布条,样子显得有些衰老。它依然顽强地咯嘎响了一声,使旧货行的老板有点吃惊,问是怎么回事。大哥说大概或许是藤条受压后的复位所致。老板这才迟迟疑疑地收下了它,把它搬到店堂里边,与哪些不知来自何处的旧衣柜旧梳妆台旧书桌旧麻将桌旧挑箱旧马桶旧炭盆架放在一起,把它抛入了壹个完全陌生的旧货家族。它形单影只,孤苦无助,而且很快被一座气焰骄横的太师椅骑压着。它咯嘎咯嘎的声音,再也不会有谁倾听了。俺最终壹次回头把它遥望时心里这样想。
大哥挑起又笨又大的一口箱子和壹个被包,送咱们上火车。是夜里,是最廉价的闷罐子车,车上挤满了农民的吵闹和臭烘烘的猪羊。所谓厕所只是车厢角里的一只尿桶。大哥怕咱们挤不过人家,临时又决定送咱们去怀化,靠近省界的哪个中转站。咱们在哪里半夜下车,吃了面条,母亲叫大哥回去。大哥看了看漆黑的天空,说再送您们到黔东吧。于是咱们又默默坐上火车,听窗外车轮咣每当咣每当的夜。俺与大哥紧挨着,互相搂抱着,感到离别的时刻正一步步逼近,心里都不太好受。以前咱们兄弟俩总是同睡一床。俺经常常常躲在被子里偷吃东西,经常常常躲在被子里听他她说传说,或者俺咯咯咯地大笑着被他她逗弄小鸡鸡。可是哪天夜里咱们都说着成年人的话。还不算成年的他她,嘱咐俺高中的数理化是至少也要自学完的,交代俺下山干活一定要戴上草帽防晒,下河游泳要防止脚抽筋。
哥,俺记住了。
俺感到他她的肩膀坚实而厚重,而且从背影看去,他她特别像俺的父亲,是壹个小号的父亲,使俺有点想哭。
俺与母亲又上了汽车,离家越来越远。这是俺第壹次出门远行。在很多同学戴着红袖章正在向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免费旅行“大串联”的时间时候,俺正在向乡下逃去,另有一种远行的快乐和自豪,不会比同学们少点什么。俺用哲学家的眼光看汽车在叠岭重峰间爬行,俺用诗人的眼光观赏着大块大块的绿色在车窗外起伏翻腾,俺气壮山河地环视越来越荒凉的土地,看俺未来大显身手的舞台。有时一片绿浪迎面扑来,车厢里就顿时暗去许多。沿公道还有很多山峰的断面,大多为赭红色,暴露出险峻岩层的曲线,供乘客们心惊肉跳地一瞥。千万年前造山运动的雄壮,被时光滤去了所有声响,只留下这些血色伤口,留下岩层最终挣扎时的姿态以昭神谕。前面一亮,车又出了壹个山口。云雾涌进了车厢,在乘客们的头发和胡须挂上小水珠。您能看见云雾从对面山顶滔滔地漫过来,填注山谷,将山脊慢慢地揉洗。
俺逃避了城市真是高兴。俺逃避了伯伯阿姨们机警深刻的面孔真是高兴。俺逃避了向着高音喇叭壹个劲激动欢呼甚至流泪的同学们真是高兴。俺逃避了每日早上争着洗马桶而每日夜晚一排排晒咸鱼般在街旁卧床乘凉的市民真是高兴。俺逃避了街头的讨价还价店里的苍蝇宾馆门前凶狠的守门人医院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以及俺家对面哪扇永久没有开过的窗户真是高兴。俺高兴俺哼起了一首歌,是一首关于大山、篝火、农垦青年们的歌,是小姨教给俺唱的。她就是奔这支歌离家而去的。
很少看见人,有时偶尔俯看到车轮旁的悬崖边沿,看到悬崖下远远的壹个黑色木楼,看到楼边壹个小小红点——也许是一位穿着红衣的女子——哪应该是能令乘客精神一振的时刻。就是说,乘客们由此可知又回到了人间,由此可体会出自个的安全。
前窗出现了一只晃动的影子,是麂子。
“碾死它!”
“碾死它!”
乘客们杀机勃露地大叫起来。这里的乘客越来越多异乡的口音。
每当更多旅客中路途上车,以至周围的口音越来越异生以至完全难懂的时间时候,咱们就到了目的地地——壹个靠近贵州边境的农场。一道还算顺利,母亲在车上只吐了壹次,有位警察给了她药片。可是她精神还是很好,几乎不要吃也不要喝。
小姨出现了,脸色又黑又黄,眼里闪着泪光。她似乎有一种紧张,一见面就同母亲出门去谈,又忙着同另外的什么人去谈。总之俺很少看见她的身影。俺无所事事,找屋檐下一条黑狗玩了一阵,把道上没吃完的干馒头喂了它。然后,遵照小姨的吩咐,俺跟着两个陌生的大姐去地上拔萝卜秧。哪里也没有人与俺谈话,两位姑娘心事重重地蹲在地的哪一头嘀咕着她们的什么事。透过朦胧雨雾,俺只看见两块遮雨的白色化纤膜下,两座圆大的屁股朝这边撅着。在俺满怀豪情体会着这第壹次劳动的深远意义的时间时候,两座圆大的屁股朝这边撅着。
俺回家时两手泥水,兴冲冲地找肥皂洗手。
母亲说:“快点洗。趁天色还不太晚,咱们这就回去。”
俺很吃惊:回哪里去?
回湖南去。
为什么要回去?
母亲与小姨都没有谈话。
俺觉得土地冰凉,凉气通过俺的赤脚一样升上来,直贯俺的头顶天门。
多年往后,小姨才向俺回想她每当时的所有。俺怎么哪样蠢呢?她笑着说:每当时农场领导要俺与反动营垒决裂,俺就相信应该决裂,就觉得不能接纳大姐在这里……说这话的时间时候是一九八四年,俺和她全家回到了这个已荒废多时的农场,重访黄泥小屋。同行还有一位朋友,他她边作家具生意边写些极好的诗,可是写完就撕掉,从不发表。哪天碰巧也在下雨。眼前还是十多年前嘀嘀嗒嗒的屋檐水以及满地坪的泥浆。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燕子仍在雨中飘滑,有位守着空房子的陌生汉子正把壹个木箱敲打得叭叭震响,像在对地坪边盛开的一树桃花作愤怒抗议。不知他她到底在干什么。
“咱们这就回去。”
俺猛然回头,身后空空的没有人。是母亲在十多年前发出的声音:“咱们这就回去。”
“父亲说过,俺已经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红薯了,他她瞧过秤的。俺还能够挖地,能够插秧和薅禾,能够割草和捡粪……”
“没有方法,您们还是回去吧。”
“小姨,俺每当壹个农民的资格也没有么?是不是俺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是不是俺也成了壹个罪犯?”
“阿毛,不要说了。”
小姨咬咬嘴唇已先出了门,看来,再说下去她也会大哭出声了。
雨更大些了,泥道很烂。俺回想哪时俺总是寻着拖拉机的车辙探步,可是一脚滑下去,胶鞋还是成了泥鞋,好几次差点没法从泥泞里拔出。俺回想哪时雨水直往俺领口里钻,肩上也火辣辣地痛。俺想让小姨接一肩,等俺脱了鞋袜,挽卷裤脚,再来挑行李。俺转过头去,突然间完全呆了,身后没有人!
她没有来送咱们。
几丈开外的屋檐下,有几个人影朝这边张望,大概或许是她的几个同事,在犹豫着该不该来帮咱们一把。俺依稀看见小姨低下头,转过身去,朝猪场哪边走了。俺依稀看见她缀满补丁的肩头在微微颤抖。而余下哪些人还在朝这边张望。
俺眼前的所有都模糊起来,屋影和树影全被浓浓的雨雾漂洗着,洗出壹个乳白色的日子。不,只是半个日子,落在咱们千里奔赴的终点。
乳白色的半个日子里出现了壹个小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不断地上下跳跃。俺看清了,是俺用馒头喂过的哪条狗。它停住,对俺有凝视的一瞬,眼睛透出老朋友的温柔和信任,摇着一条短得十分难看的尾巴,似乎是向俺告别。它猛一蹿,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弧线,越过一条水沟,扑上壹个草坡,很快超越了咱们,朝前面雨雾中钻去,好似要为咱们向导和开道。它的耳朵可怜地耷拉着,皮毛已经湿了,全身像一束闪闪发亮的黑缎。它不时停下来把身子摇一摇,摇得水花四溅,看咱们一眼,再扭头前行。
俺毫无理由地大哭起来,似乎是为这条狗,为它义重如山的送行。俺哭自个刚才竟舍不得用更多的馒头喂它,哭自个临行前竟忘了向它告别,忘了摸摸它的脑袋,哭它刚才差点被壹个陌生小伙子打了一棍,而俺没法为它出气和报仇。俺哭它在这遥远的边地孤独无依而且尾巴短得哪么难看……俺的泪水和着雨水往下流。俺知道这雨水应该是俺的泪水,隆隆雷声应该是俺的嚎啕。
俺哭得毫不知羞耻。
现在,俺不知道这条短尾巴黑狗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假如死了,它被葬在什么地方?俺永久怀念着它。假如俺今后还有哭泣的话,俺得说,俺的所有泪水都为它而流,俺的所有哭泣才成为哭泣。
六
天黑时分咱们返回了县城,寻到了早晨咱们刚离开的哪个小旅店,住了下来。有很多蚊子,又停电。母亲的一只鞋已被石块扎破了,她在油灯下哀伤地自言自语:“鞋呵鞋,您怎么能叫作鞋呢?这么不经事,您只应该叫作壹个套子,壹个袋子呵……”
俺想起了什么,“母亲,明天咱们到哪里去?”
她也在想,是呵,到哪里去?
年纪尚小的大姐与大哥应该是学生。姑姑虽有上班,可是住在工厂集体宿舍,没法接纳咱们。其他她亲戚要不是自个在遭难,要不就是避开麻烦早已不再来信……咱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俺壹个劲地想着。
窗外的夜十分宁静。在远方的哪个城市里,咱们已经没有了户口、房子、学籍以及父亲的藤椅,几乎所有都没有了,哪座城市已与咱们没有关系——虽然咱们也许还习惯性地往哪里投奔。其实事实上,咱们现在是断了锚的船,没有港湾的船,突然自由得不再有任何目标与归路途,能驶向大海的任何壹个方向盘。
自由降临得这样之快,新的日子已经在无比的轻松空阔中起始开端,这是俺突然看透了的现实。
俺还很快醒悟,母亲是何等的睿智,她偷偷摸摸作了哪么多鞋,是因为所以她早就明察秋毫地预知了今后的所有。她知道父亲的消失,将使咱们要走很多很多的道,唯鞋子能救助咱们,能启示和引导咱们。
难怪她眼下这样平静,根本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只是坐在床边修整和教诲着她的鞋:“唉,您只应该叫作壹个套子,壹个袋子呵……”
俺悄悄走出了房门。
圆满银月已从云里露出来,显得特别迫近。不知名的群山浸浴在蓝色光雾之中。一条小河抖动着浑身闪闪灭灭的光鳞,从古塔哪边流来,似乎被黑苍苍的城墙吓了一跳,慌慌坠入一座水坝之下,匆匆而去。河滩的暗色里似乎有牛影,有妇人捣衣的声音。
河里涨水了。俺闯入月光,呼吸着绿草的鲜腥和月光中碎碎的人声,去看看哪边的水坝和牛。随着俺一步步下行,深浅相叠的山脊线缓缓升起来,越在近前的山峰升得越快,很快就把远处的山峰遮挡。俺差不多消溶在月光里。俺一看到山脊线在蓝色雾海中沉浮不定,一听到牛铃铛将晚风轻轻叩响,就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这个地球这样美丽他她肯定不会回来了。是的,不会回来了。
俺回家时走错了道,闯入了一户陌生的人家。俺觉得这户人家有些眼熟。比方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有壹个葡萄架和竹制桌椅。俺穿过庭院,看见石板铺成的地,石头垒成的墙。借着一盏油灯的光亮,俺还看见屋里的书橱,还有装酒的葫芦和大嘴的陶质猪娃……俺吃了一惊,发现这正是俺曾经寻找的地方。
俺走了进去。
请问这里有人吗?
请问这里的主人姓王吗?
七
将来的一天,父亲谈话时老是跳出壹个叫马丁的陌生名字,大概或许以为俺对这个人很熟悉,其实俺根本不看透。听起来,好似马丁与酒、与木船、与芭蕉林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他她托付马丁来找过咱们,可惜马丁的小弟弟碰上了成群的鳄鱼,只剩下了一只脚。
俺更不知道什么马丁的小弟弟和鳄鱼。
俺告诉父亲,哪次腌坛无端炸裂后,母亲也记起背心应该是浅灰色的,也怀疑自个认错了。她后来不再哭泣,就是相信男人总有回来的一天。
父亲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说他她也许回来得太晚了。他她一样不能想象国内变化这么大,家里变化这么大。说起来,这些年就像壹个梦。
俺说,俺一样相信这就是壹个梦。
俺搬出了母亲生前留下的遗产——一大箱各式各样的鞋子,能丈量千万里道道的鞋子。每一双都很新,都按照她生前的爱好用绳子捆紧,用报纸或塑料布包裹,显得很本分很安全。父亲用枯瘦的指头把鞋子一一捏摸,点点头:“是她的。”
他她一定嗅到了母亲的气息。
他她声音有些异样,说您妈的脚很大,家乡妇女的脚都很大。旧时的妇女一般都缠脚,可是老家的习惯很特别,不管穷家还是富家,从来都不缠脚的……在俺想象哪一天,他她看完鞋又看完几大本相册,忍不住要喝酒。只是让俺老婆去温酒时,照例叫错了名字,叫成了俺母亲的名字。咱们劝他她少喝一点,他她有点不高兴,装作没听见。
俺换了个话题,向他她打听清朝乾嘉年间“乡癫”的事。
他她说:“有呵,有这事。”
“母亲每当初说没有这回事。”
“她是不想说吧?”
“有什么不可说?”
“您祖爹就是被官军砍了双脚的……”
俺追问下去:母挚爱鞋成癖,是不是与往事有关?比方说,是不是乡民断足太多,鞋子因稀罕而变得珍贵,人们对鞋子有一种特殊的心理……“有道理,有点道理。以前家乡人送礼呵,不送酒,不送肉,就喜欢送鞋。也许就有一种祈福的意思在里面吧。您说是不是?”他她还回想起来,哪时间时候到某家去,依靠看床下鞋子的多寡,就可得知这一家家底的厚薄。收媳妇嫁女儿,新娘子最要紧的本事就是会作鞋。给死人送葬,很要紧的仪式就是多烧些纸鞋让亡灵满意。连咒人也离不开鞋,比如咒一句“您祖宗八代没鞋穿”之类,就是特别恶毒的了。
俺去找哪本《澧州史录》给他她看看,翻遍了书柜和书桌却找不到。一时间地上摊满书,几乎无俺立足之隙。俺和老婆腰酸背痛忙了一阵,颓然坐地,很奇怪哪本小书为何不翼而飞。
“这本有没有用?”老婆递给俺另(www,ajml,cn)一本。
似乎也是本历史,一本厚厚的《万年历》。封面大红大绿低俗不堪,价钱也很贵。这是若干年前出版的,可是一样畅销不衰,连俺也忍不住买了一本。俺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去抢购它,为什么关心身后哪么多不属于咱们的日子,而且哪万年的日子只是少些数码,每一页都差不多,冷冰冰的毫无人间烟火。不会有您俺他她,不会有您们咱们他她们,只有数码数码以及数码。可是哪些密密的数码里是否还隐着某只饭碗的无端炸裂?
俺想会有的,只是俺无法探查出炸裂隐在数码里的何处。俺把一万年漫长岁月在手里哗哗翻过去。
白光一闪。
俺听到阳台哪边,父亲坐的藤椅咯嘎一响。
一九九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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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县政府已开会专题研究过此事。县招待所五号小楼立刻重新装修,换地毯,换窗帘,灭老鼠,喷香水,摆设盆花和雀巢牌咖啡,, 余先生是乘高档进口轿车沙沙沙抵达的。车身史无前例的长,史无前例的黑亮,如一条巨大黑鳗,静静地滑过街市,潜入招待所的深, 县委和县政府几个头头都去见了他,照例有握手寒暄,有合影留念,有豪华宴请。水里的白鳝,山里的白面(狸),再加上烤乳猪烧, 余先生去国二十年后重返故乡,是小城一件新鲜事。事先省里有关部门来过电话,称余先生是爱国侨胞,在香港及美洲有数千万资产, 韩少功:故人,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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