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习惯于失去

　　出门时发现，搁在楼道里的哪辆新自行车不翼而飞了。两年之中，这已是第三辆。俺一面为世风摇头，一面又感到内心比前两次失窃时要平静得多。

　　莫非是习惯了?

　　也许是。近年来，俺的家庭生活状态中接连遭到惨重的失去，相比之下，丢辆把自行车真是不足挂齿。家庭生活状态的劫难似乎使俺悟出了壹个道理：人生生命在世，必须习惯于失去。

　　一般来说，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习惯于失去的。呱呱坠地，咱们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往后，咱们不断地得到：从父母得到衣食、玩具、爱和抚育，从社会得到职业的训练和文化的培养。长大成人往后，咱们靠着自然的倾向和自个的争取继续得到：得到情感、配偶和小孩子，得到金钱、财产、名誉、地位，得到事业的达成成功和社会的承认，这样等等。

　　必须，有得必有失，咱们在得到的过程中也确实不同程度地历练了失去。可是是，咱们比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应该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应该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咱们暗暗下决心要重新获得，以补偿所失。在咱们心中的蓝图上，人生生命之道仿佛是由一系列的获得勾画出来的，而失去则是必须涂抹掉的笔误。总之，不管失去是一种多么频繁的现象，咱们对它反正不习惯。

　　道理本来很简单：失去必须也是人生生命的正常现象。整个人生生命是壹个不断地得而复失的过程，就其最终最终看，失去反比得到更为本质。咱们迟早要失去人生生命最宝贵的赠礼--生命，随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生命过程中得到的所有。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灾人祸造成的意(www,ajml,cn)外损失，可是也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生命的题中应有之义。"人有旦夕祸福"，既然生而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祸福的精神准备和勇气。至于在社会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生命在世的寻常遭际了。由此可见，不习惯于失去，至少说明表明对人生生命尚欠觉悟。壹个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乎富于进取心，其实上是很软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后一蹶不振。

　　为了习惯于失去，有时不妨主动地失去。东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说。照俺的理解，布施的本义是教人去除贪鄙之心，由不执着于财物，进而不执着于所有身外之物，乃至于这尘世的生命。这样才可看透，佛教何以把布施列为"六度"之首，即从迷惑的此岸渡向觉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桥梁。俗众借布施积善图报，寺庙靠布施敛财致富，实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经。俺始终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彻的人生生命哲学，对它后来不伦不类的演变深不以为然。佛教主张"无俺"，既然"俺"不存在，也就不存在"俺的"这回事了。无物属于自个，连自个也不属于自个，何况财物。明乎此理，人还会有什么得失之患呢?

　　必须，佛教毕竟是一种太悲观的哲学，不宜提倡。只是对于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剂。咱们在社会上尽能积极进取，可是是，内心深处一定要为自个保留一份超脱。有了这一份超脱，咱们就能更加从容地品尝人生生命的各种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由丢车引发这么多议论，可见还不是太不在乎。假如有人嘲笑俺阿Q精神，俺乐意承认。试想，对于人生生命中种种不可避免的失去，小至破财，大至死亡，没有一点阿Q精神行吗?由社会的眼光看，盗窃是一种不义，咱们理应与之作力所能及的斗争，而不该摆出一副哲人的姿态容忍姑息。可是，倘若社会上有更多的人了悟人生生命根本道理，世风是否会好少些呢?哪么，这也许正是俺对不义所作的一种力所能及的斗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