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应该是时间的富翁。胡乱挥霍也使不尽。有时呆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俺太闹，打发俺出去玩玩，俺就不免要到离家很近的哪个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撂地摆摊卖糖的胖大汉子。他她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而赤黄的棒糖。他她变戏法是为吸引小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一块绢子似的黄布铺在地上，两个白瓷小茶碗，四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她变得神出鬼没。他她两只手各拿壹个茶碗，您明明看见每个碗下边扣着两个红球儿，您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壹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这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他她就这样把两只碗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气，好似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作他她的助手，四个小球儿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这种戏法比舞台上的魔术难变，舞台只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着一圈人，人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容易看出破绽。有壹次，俺亲眼瞧见他她手指飞快地一动，把壹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哪个碗底下哪，俺看见了！"

　　"您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珠子朝俺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俺说："不会吧！您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俺的糖。""行！俺说准了！"俺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俺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黄布上一道圆圆的印子。难道球儿穿过黄布钻进左边哪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似知道俺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她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个球儿居然又都出现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唏嘘之声。

　　"怎么样？您输了吧！不过在俺这儿输了决不罚钱，买块糖吃就行了。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俺臊得脸皮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在人圈后边去。立刻俺只站在后边看了，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他她的戏法，在俺眼里真是无比神奇了。这也是俺童年真正钦佩的壹个人。

　　他她哪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每当年壮，精饱神足，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用毛笔画上去的。他她蹲在哪里活像一只站着的大白象。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发亮而外突的眸子四处流盼，照应八方；满口不住说着逗人的笑话。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哪四个小球就在这双手里忽隐忽现。俺每当时有种奇想，他她的手好似是双层的，小球时时藏在夹层里。唉唉，孩提时代的念头，现在不会再有了。

　　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或许就是他她绰号"快手刘"的来历。他她也这样称呼自个，以致在咱们居住哪一带无人不知他她的大名。俺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样也不曾解开的迷阵中，在他她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的。他她给了俺多少好奇的快乐呢？

　　哪些伴随着童年的种种人和事，总要随着童年的消逝而远去。俺上中学往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道过哪道口时，偶尔碰见他她。他她依旧哪样兴冲冲的变"小碗扣球"，身旁摆着插满棒糖的小绿木箱。此时俺已经是懂事的大小孩子了，不再会把他她的手想象成双层的，却依然看不出半点破绽，身不由己地站在哪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子。俺敢说，地球上再好的剧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亚，也不能像俺这样成百上千次看个不够。

　　俺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传说，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的花瓣夹在书页里，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了的回想。谁能使过去的所有复活？哪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母亲乌黑的鬈发，久已遗失的哪些美丽的书，哪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的暑期，俺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小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她依旧卖糖和变戏法，可是人已经大变样子。十年不见，他她好似度过了二十年。模样接近了老汉。单是身旁摆着的哪只木箱，就带些凄然的样子。它破损不堪，黑糊糊，黏腻腻，看不出一点先前哪悦目的地绿色。横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来给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边的棒糖东倒西歪。再看他她，哪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儿去了呢，饱满的曲线没了，衣服下处处凸出尖尖的骨形来；脸盘仿佛小了一圈，眸子无光，更没有每当初左顾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这双手尤其使俺动心——他她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污黑的指头上绕着一圈圈皱纹，好似吐尽了丝而皱缩下去的老蚕……于是，每当年所有神秘的气氛和绝世的本领都从这双手上消失了。他她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哪四个小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她的手不灵了！小孩子们叫起来："球在哪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在这喊声里，他她慌张，手就愈不灵，抖抖索索搞得他她自个也不知道球儿都在哪里了。无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少些小孩子。

　　"在他她手心里，没错！决没在碗底下！"有个光脑袋的胖小子叫道。

　　俺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间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纯，失误就十分明显。小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小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似壹个皱纸团。他她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

　　"是在碗里呢！俺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每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口气谈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小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她哪能张手，手一张开，所有都完了。俺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一副狼狈的、惶惑的、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她像每当年哪次——由于俺自作聪明，揭他她老底，迫使他她亮出壹个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假如他她再使一下哪个绝招，叫这些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们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而瞠目结舌多好！可是他她老了，不再会有哪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俺走进小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您们都说错了，球儿(www,ajml,cn)在这箱子上呢！"

　　小孩子们给俺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瞅哪木箱，就在这时，俺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也许的快速度把手里的小球塞到碗下边。

　　"球在哪儿呢？"小孩子们问俺。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哪！怎么样？您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小孩子们给骗住了，再不喊闹。一两个小孩子掏钱买糖，其余的一哄而散。随后只剩下俺和从窘境中脱出身来的快手刘，俺一扭头，他她正瞧俺。他她肯定不认识俺。他她皱着花白的眉毛，饱经风霜的脸和灰蒙蒙的眸子里充满疑问，显然他她不看透，俺这个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帮他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