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马年的滋味

　　龙年颂龙，猴年夸猴，牛年赞牛，马年呢？友人说，您脱脱俗套说点真实的吧，您属马，也最知马年的滋味。

　　俺回头一看，倏忽已过了五个马年。咀嚼一下，每个本命年的滋味竟然全不一致。

　　俺的第壹个马年是一九四二年，俺出生。本来母亲先怀壹个小孩子，不料小产了，不久就怀上俺，倘若哪小孩子——据说也是个男小孩子"地位稳固"，便不会有俺。俺的出生乃是一种幸中之幸。第壹个马年里俺一落地，就是匹幸运之马。

　　第二个马年是一九五四年，俺十二岁。这一年天下太平。地球上没有大战争，吾国没有政治运动。俺一家人没病没灾没祸没有意外的不幸。每当今回想起哪个马年来，每一天应该是笑容。俺则无忧无虑地踢球、钓鱼、捉蟋蟀、爬房、画画、钻到对门大院内去偷摘苹果。并且第壹次感觉到邻桌的女孩有种动人的香味。这个马年俺是快乐之马。

　　第三个马年是一九六六年，俺二十四岁。这年大地变成大海。黑风白浪，翻天覆地。俺的家被红卫兵占领四十天，占领者每人执一木棒或铁棍，将俺的所有，包括俺的目标与梦想和热爱全都淋漓尽致地捣个粉碎。哪一年俺看到了家庭生活状态的反面，人的负面，并发现只有漆黑的夜里才是最安全的。俺还有三分钟的精神错乱。这一马年俺是受难之马。

　　第四个马年是一九七八年，俺三十六岁。这一年俺住在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里写小说。第壹次拿到了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自个的书《义和拳》。可是俺真正走进文学还是因为所以投入了每当时思想解放的洪流。到处参加座谈会，每个会应该是激情洋溢，人人发言都有耀眼的火花。哪是个热血沸腾的时代。作家们都为自个的思想而写作。俺"胆大妄为"地写了伤痕文学《铺花的歧道》。这小说原名叫《创伤》，由于书稿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起激烈争论，误了发表，而卢新华的《伤痕》出来了，便改名为《铺花的歧道》。这情况(www,ajml,cn)直到一一月才有转机。一是由于茅盾先生表示对俺的支持，二是被李小林要走，拿到刚刚复刊的《丰收》上发表。俺便一下子站到每当时文学的"风口浪尖"上。这一马年对于俺，是从挣扎之马到脱缰之马。

　　第五个马年是一九九零年，俺四十八岁。俺的创作出现困顿，无人解惑，便暂停了写作。打算理一理自个的脑袋，再走下边的道。在迷惘与焦灼中重拾画笔，却意外地起始开端了阔别久矣的绘画生涯。世人不知俺的"前身"为画家，吃惊于俺；俺却不知这些年竟积累这样深厚的人生生命感受，万般情境，挥笔即来，俺也吃惊于自个。在艺术创作中最美好的感觉莫过于叫自个吃惊。于是发现，稿纸之外还有一片无涯的天地，心情随之豁然。这一年的俺，可谓突围之马。

　　回首五个马年才知，这马年的滋味，酸甜苦辣，驳杂种种。何况本命年只是人生生命的驿站。各站之间长长的十二年的征程中，还有说不尽的曲折婉转。俺不知他人的本命马年是何滋味，反正人生生命况味，应该是五味俱全。五味之中，苦味为首。哪么，在这个将至的马年里，俺这匹马又该怎样？

　　前几天，请友人治印两方，皆属闲文。一方是"一甲子"，一方是"老骥"。这"老骥"二字，不过是乘一时之兴，借用曹操的诗，以寓志在千里罢了。可是反过来，俺又笑自个不肯甘守寂寞，总用种种近忧远虑来折磨自个。看来这一年俺注定是奔波之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