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沉默学"导言

　　壹个爱唠叨的理发师给马其顿王理发，问他她喜欢什么发型，马其顿王答道："沉默型。"

　　俺很喜欢这个传说。素来怕听人唠叨，尤其是有学问的唠叨。遇见哪些满腹才学关不住的大才子，俺就不禁想起这位理发师来，并且很想效法马其顿王告诉他她们，俺最喜欢的学问是"沉默学"。

　　不管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俺就惊诧不已。俺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俺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为基础吧?不对，俺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地。惟其盲目，才拥有哪-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份公布道听路途说。

　　可惜的是，俺始终无法拥有这样的自信。话未出口，自个就怀疑起它的价值了，于是嗫嚅欲止，字不成句，更谈何出口成章。对于俺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人在世，说废话本属难免，因为所以创新总是极稀少的。能够把废话说得漂亮，岂不也是一种才能?若不准说废话，人世就会沉寂如坟墓。俺知道自个的挑剔和敏感实在有悖常理，无奈改不掉，只好不改。不可是不改，必须要把它合理化，于自卑中求另一种自信。

　　好在这方面不乏贤哲之言，足可供俺自勉。古希腊最早的哲人泰勒斯就说过："多谈话并不说明表明有才智。"人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张嘴，一位古罗马哲人从中揣摩出了造物主的意图：让咱们多听少说。孔子主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了。明朝的李笠翁也认为：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必须，沉默寡言未必是智慧的征兆，世上有的是故作深沉者或天性木讷者，俺也难逃此嫌。可是是，俺确信其反命题是成立的：夸夸其谈者必无智慧。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她说："假如您蠢，您作得很聪明；假如您聪明，您作得很蠢。"每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看透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个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谈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俺厌烦的了，在俺眼中，此时他她不可是作得很蠢，而且他她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假如俺自个身不由己地被置于一种无话可说却又必须谈话的场合，哪真是天大的灾难，老天饶了俺吧!

　　公平地说，哪种仅仅出于表现欲而夸夸其谈的人毕竟还不失为天真。今日之聪明人已经不满足于这无利可图的虚荣，他她们要大张旗鼓地推销自个，力求卖个好价钱。于是，咱们接连看到，靠着传播媒介的起哄，平庸诗人发出摘冠诺贝尔的豪言，俗不可耐的小说跃居畅销书目的地榜首，尚未开拍的电视剧先声夺人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在这一片叫卖声中，俺经常常常想起甘地的话："沉默是信奉真理者的精神训练之一。"俺还想起吉辛的话："人世一天天愈来愈吵闹，俺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俺的沉默，俺也向所有人奉献了一种优势。"这两位圣者应该是羞于言谈的人，看来决非偶然。必须，沉默者未免寂寞，哪又有什么?说到底，所有伟大的诞生应该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小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种种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终是虚声浮名。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所有言语消失之处，隐藏着地球的秘密。地球无边无际，有声的地球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言语不会倾听沉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双善于倾听沉(www,ajml,cn)默的耳朵，如同纪伯伦所说，他她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壹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她自个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谈话的。

　　世有声学、言语学、音韵学、广告学、大众传播学、公共关系学等等，惟独没有沉默学。这就对了，沉默怎么能教呢?所以，仅存此"导言"一篇，"正论"则理所必须地将永久付诸阙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