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车神

　　一残疾人车

　　去年俺终于自个挣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电动的残疾人车。这样就下再为出远门发愁了，把一对电瓶充足电能跑几十公里，速度跟健康人骑自行车差不多。车开起来，电机一道风儿似地轻唱，平稳又潇洒，引得道人赞叹。腿坏了十几年，这一来心野了，冲出城圈去常不着家，去圆明园，去香山，再多备一套电瓶甚至能到更远的郊外去疯跑了。关键在于您什么时间时候想去疯跑什么时间时候就能去疯跑，轻而易举之事。有回到了健康时间时候的感觉。只是还上不了山，可是揣摸哪也不会是永久的绝望。

　　有了新车，原来用的哪辆笨重的手摇车便闲在角落里。每从外面疯够了兴冲冲开了新车回到家，见哪旧车不声不响独自度着寂寞，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静下来。忧伤象影子一致从四周围悄悄漫起，淹没到心头。于是抽一支烟再抽一支烟，怀疑自个是不是哪种容易遗忘老朋友的人。一支烟又一支烟挨到夜深，困了，慢慢去睡，又睡不着。旧车下，一只蟋蟀彻夜地叫。这车驮俺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十几年。

　　二二十个母亲

　　两个老太大，头发都已花白。蜻蜓在她们头顶上盘桓不去，随后蝴蝶又飞来。哪样的年纪她们还都穿着裙子，蓝色和紫色的裙子，上面有星星一致的碎斑点。裙子下面的脚步，缓缓的就是秋天。

　　也许是在道上，也许是在林间或是河岸，有壹个人坐在手摇车上抽烟。哪不是俺。

　　道很长，或者林子很静，要么就是河面上的薄雾中有一只船。

　　两个老太太走近哪抽烟的人，冲他她笑笑，弯腰去看哪车的链盘，又直起身来把车摸遍，退后几步估摸它的长度，再向抽烟的人问了车的价钱。

　　抽烟的人说：“不管是您们每当中的哪一位，都摇不动这车。老年人摇不动它。”

　　两个老太太心里叹息，说：“是给壹个小孩子。”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九月的天空渐渐深远。白云满怀心事，在所到之处投下影子。

　　这时间时候在一家工厂里，哪辆注定将属于俺的手摇车正在组装。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壹个不幸的年轻人，他她不管怎样料想不到，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

　　正象这抽烟的人也没料到：这两个老太大又召集起十八个老太太，和她俩一致，她们的儿女应该是俺少年时代的同学。给俺买哪手摇车的，是二十个母亲。

　　三乌鸦和鸽子

　　乌鸦飞过灰白的天空，吵散了梦里的鸽子。

　　整整一夜俺的腿应该是好的，赤脚在柔软的山道上走。黑色的岩石上栖息着鸽群，时而欢唱着飘上天去，时而笑闹着纷纷落下，数不清有多少……醒了。腿却睡去，不能动了，也没有知觉。晨光熹微中，有个小孩子站在俺的手摇车前等着俺醒来；他她已穿戴整齐，斜挎着小小的行囊。

　　“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您说的，每当今和俺去远游。”

　　不错，俺答应过他她。于是俺平生第壹次摇了哪辆车走出家。小孩子站在车尾的木箱上，身体轻得象是并不存在。

　　“可咱们去哪儿呀？”

　　“您说过，去远游。”

　　大雪在夜里盖满了地球。风，又冷又大。小孩子一道说着歌谣：

　　“假如您已经死了，您还有什么可怕……”

　　俺才想起问问这小孩子是谁。可是他她不回答。

　　咱们走过空旷的大街，走过安静的小巷，高楼和矮屋的窗口还都拉着窗帘，五颜六色的图案被冰凌冻在玻璃上装饰起壹个个温暖的家。雪在车轮下爆裂。小孩子说着他她的歌谣：“既然死您都不怕，何不同俺去远游……”

　　俺想扭回头看看这小孩子究竟是谁。小孩子搂着俺的脖子笑，热气喷在俺脸上和心里。

　　咱们走过城镇和村庄，走了大道走小道，走出树林，走上冰封的河面……辽阔无垠的雪野上栖息着成群的乌鸦，时而聒噪着涌起来，时而落下铺开一地阴郁。

　　俺跟小孩子说起梦里的鸽子。小孩子说道：“乌鸦是只黑鸽子，鸽子是只白乌鸦。”

　　小孩子说罢消失不见。无边的白色的地球上有两道不尽的黑色的车辙。在哪个冬天的早晨，车神扮成小孩子的模样，带俺起始开端去远游。

　　四小作坊

　　小巷深处有一家小作坊，三十几个家庭妇女一天到晚在哪儿低着头忙。腰都弯了，眼都花了，长年累月皱纹悄悄爬到她们脸上。俺摇着车走遍地球想找壹个上班，最终走到这儿，她们把俺收留。

　　低矮又歪斜的小房是她们自个盖的，没有玻璃没有太阳。她们在阴暗中笑得露出白牙，说为了盖这间小房她们夜里去偷过砖瓦灰沙，其中壹个年老的小脚儿女人险些让人抓住。

　　她们愿意听俺讲这手摇车的来历，说哪二十个母亲来生可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俺在这个小作坊一干好多年。咱们每日把粘稠的黑色的生漆调出七色，画成神仙一致的才子佳人，一如画着无声的梦想和热爱。

　　五在海边

　　有一年俺到了遥远的海边，在哪儿见到一匹老马和壹个老人。

　　春天在海天之间激动不安。老人象一块褐色的沉静的礁石，老马如同他她的游魂。

　　俺摇车接近老马，它不慌不忙地吻了吻俺的车把和车轮。

　　老人说：“它还不老，还能风似地跑呢。”

　　“骑它跑一圈要多少钱？”俺问。

　　“一块钱，再少了不行。”

　　“生意好吗？”

　　“现在不行，得到夏天。您是俺今年见到的第壹个游客。”

　　“可惜俺不能骑上它跑一回了。”

　　“可您是怎么来的？就靠这辆车？”

　　“朋友们把俺背上火车，把这车也抬上去。”

　　“俺这辈子头一回见这样的车。”

　　“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才到这儿，朋友们又把俺背下来，把这车再抬下来。”

　　“俺在这海边几十年了，没见有人坐您这样的车来过呢。”

　　“朋友们让俺看看海。”

　　“他她们在哪儿？”

　　俺指指海上。哪儿，一群年轻人在浪巅上海鸟似地欢叫，叫声在大海轰鸣震响的呼吸之中时隐时现。

　　“俺也不能再到海上去了，”老人说。老人和老马一齐望着海天相接之处，很久。

　　“想不想让这马带上您围这海湾跑一圈？”

　　“行吗？”

　　老人纵身上马，一手抓缰，弯下腰来一手推住俺的车，在海边飞跑，气喘吁吁地说：“在俺年轻的时间时候……”咱们跑过沙滩，跑过长长的陡坡，跑上面海朝天的崖顶，老人气喘吁吁地说：“……哪时间时候这匹马的老祖父也还年轻。”

　　六天河里的船歌

　　疯狂的夏天，死神一度要把俺和俺的车推下深渊；车轮顺着陡坡不可收拾地向下滚动，这时间时候壹个姑娘挡在俺的车前。

　　霎哪间天也知道地也知道，咱们各自寻找对方，都已经多年。

　　俺重又睁开双眼。从白天到黑夜，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有船桨掀动水波的声音：星星索……星星索……“咱们以前互相见过？”

　　“咱们以前见过。”

　　“什么时间时候？”

　　“也许是在童年？”

　　“是在天地初开的时间时候。”

　　呵，俺恍惚记得。

　　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细看哪两道情感线：又深又长没有枝杈。

　　“没错，”俺说。

　　她却有些忧郁：“也许是道又深又长的天河。”

　　“两道！”俺喊，“可没有过两道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太阳和月亮所在的地方，无始无终地唱着一首船歌。

　　七岸

　　十几年中，总是她来看俺，俺却从没到她住的哪间小屋里去过。到哪儿去要上一百级楼梯，要在许多子弹一致的目光中摇着俺的车。这车肯定会在哪儿给她闯祸。

　　其实，人间有双重的天河。

　　如今她远在异乡，只身漂泊。

　　在最终壹个夏天的最终壹个夜晚，她费尽心机要满足俺多年的理想和愿望：让俺看看她住过的小屋，让俺记住小屋里的全部陈设。一道长满青苔的土岗旁，有一座红色的小楼。她把俺的车推上土岗，指给俺看壹个白杨遮掩的窗口。

　　“明天就只剩下它离俺近期。”

　　“不过，别忘了它的主人。”

　　夜色浓重的时间时候，她把俺的酒杯斟满，跑下土岗。黑暗里俺数着她的脚步。

　　忽然哪个窗口灯火辉煌，窗帘象舞台的帷幕般轻轻启开。十二个方格后面，她端着一面镜子走来走去。俺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小屋，小屋的每壹个角落，与俺一千次梦见过的相差不多……时钟敲过十下，咱们如约举起酒杯，这时间时候俺从哪面镜子里看见，她的屋门被粗暴地推开……幕落了，灯熄了。玫瑰色的酒中映出浩渺的天河。

　　星星索……星星索……木桨打着水波。明天，她将远离故土；俺将摇着车在岸边守候，地老天荒时据说也会干涸。

　　八雨中的陌生人

　　黄昏像一群不会叫的飞蛾，纷乱的白光在苍茫里游来游去。夏天只剩下不可挽救的记忆。墙根下的野草，把疯狂结成种子，精心地埋进土里。

　　空中淅淅沥沥地哼着一支歌：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致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象天上的星星一致疏远……反反复复只这两句。

　　俺的车蹲在窗前，似对俺说：“出去走走吧，咱们俩。”俺不知道去哪儿。“走吧，不管是哪儿。”俺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别问为什么，只管先去。”

　　它驮俺走进秋雨。“这下好些了吗？”“就算好些了吧，兄弟。”

　　湿漉漉的道面上反映着五彩的灯光，灯光中晃着无数五彩的人形。

　　什么是幻觉？不过是视觉所不能证实的听觉，和触觉所不能证实的视觉吧。照理说，您完全能够走过去和任何壹个陌生人拉拉手或干脆扑在他她怀里哭泣，以证据所有都不是幻影；可是是您不敢。不敢就是不能。

　　俺坐在雨地里，到深夜。

　　壹个汉子晃悠悠走来，播散一道酒气，走近了站住，醉眼朦胧地看着俺。他她把俺也每当成了醉汉。确实，夜静更深在这道边淋雨的只有咱们两个。

　　很久，他她说：“别这样，兄弟，回去吧。”

　　很久，他她又说：“跟俺回去吧！相信俺，咱们应该是喝酒的人。”

　　九车神是谁

　　俺的车神无处不在。俺的车神变化万千。现在俺终于知道车神是谁了：信心告诉您她是谁，她就是谁。

　　十几年前每当俺得到这辆车的时间时候，(www,ajml,cn)俺曾一本正经地写下二十个名字，想等俺将来挣够了一笔钱时去还上。现在俺才知道这不也许，每当初的想法太近荒唐。

　　俺也不也许丢弃哪辆电动的新车。只有壹个念头十分明晰：这辆手摇车驮俺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不管怎样不能把它卖掉。

　　车神无所不知。礼拜日的晨钟敲响，车神扮成一对年轻夫妇的模样，来把这辆手摇车修整一新，说：“这世上又有壹个依靠它的人。”便驾着它飘然而去。

　　神的事俺不去问。对于哪辆车，对于哪个依靠它的人，神留给俺想象。

　　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