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故乡人

　　咱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俺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她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着他她。他她的膝上放着一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着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穴走去。

　　哪时荷西在奈及利亚上班，俺壹个人住在岛上。

　　俺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老婆，每隔两星期便要俺开车带了他她去放花。

　　俺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哪是壹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作——圣拉撒道。

　　拉撒道是圣经上耶稣使他她死而复活的哪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哪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壹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外国死者安眠的。其他她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所以在西班牙不是天主教的人很少。

　　在哪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穴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一块土地。露斯便是住公寓。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着另外壹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作邻居。

　　每壹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她太太的面前时，他她静坐在椅上，俺便踮着脚，将大理石墓穴两边放着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清水。这才跑回来，坐在他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插花。

　　尼哥拉斯给俺买花的钱很多，总是插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俺去找花瓶，在加里的穴前也给放上几朵。

　　哪时间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老婆没有几个星期，俺不愿打扰他她们相对静坐的亲密。放好了花，便留下他她壹个人，自个悄悄走开去了。

　　俺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着，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俺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穴哪种，念到了壹个金色刻出来的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哪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作得体面，俺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俺不知不觉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您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渔船跟来的壹个同胞吧！您是俺的同胞，有俺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俺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在他她的旁边坐了下来。

　　尼哥拉斯仍是对着他她的太太静坐着，头一样昂着看他她太太的名字。

　　俺轻轻走过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轮子边，对他她说：“刚刚看见壹个中国人的坟，可不能将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给他她呢？”俺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说：“多拿几朵好！这位中国人也许没有亲人在这儿！”

　　俺客气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给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俺又陪着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默默的对他她说：“曾先生，咱们虽然不认识，可是同样是壹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花是送给您的，异乡寂寞，就算俺代表您的亲人吧！”“假如来看露斯，必定顺便来看望您，作壹个朋友吧！”

　　往后俺又去过几次墓园，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朵花，陪伴他她一会儿，才推着尼哥拉斯回去。

　　达尼埃回来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小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拉斯再婚的老婆。

　　咱们四个人去墓地便更热闹了些。

　　朋友们一面换花一边讲话，加里的坟必须也不会遗忘。一摊一摊的花在哪儿分，达尼埃自自然然的将曾先生的哪份给了俺。

　　哪一阵曾先生一定快乐，因为所以总是有人纪念他她。

　　后来俺作了两度壹个奇怪的梦，梦中曾先生的确是来谢俺，可是看不清他她的容貌。

　　他她来谢俺，俺欢喜了一大场。

　　往后俺离开了自个的房子，搬到另外壹个岛上去居住，因为所以荷西在哪边作工程。

　　曾先生的坟便没有再去探望的机会机遇了。

　　每当俺写出这一段小小的传说来时，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湾的亲属看到。他她们必然因为所以道路途遥远，不能替他她扫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俺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岛上居住，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假如他她的亲属有什么东西，想放在他她的坟上给他她，俺是十分愿意代着去完成这份理想和愿望的。

　　对于自个的同胞因为所以居住的地方哪么偏远，接触的机会机遇并不多，回想起来只有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俺的一份心意吧！

　　后记

　　上面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托付俺要写的，为了赶稿，很快的交卷了。

　　这件事情，写完也遗忘了，因为所以文短。

　　过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俺有事去《联合报》，在副刊室内碰到编辑曼伦，她说有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报上发表的短文。

　　曼伦翻遍了资料，找不到刊过这篇文章的其实事实。其实，它每当时发表在《中华日报》上，并不在《联合报》。“有人打电话来报社，说三毛写过壹个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国人的事情，名字是他她失踪了多年的兄弟，听说在西班牙失踪的，您有没有这个记忆？”曼伦问俺。

　　俺很快的将在西班牙认识的中国人都想了一遍，里面的确没有壹个姓曾的。

　　俺告诉曼伦，大概或许弄错了，没有姓曾的朋友，也没听说有什么在西班牙失踪的中国人。

　　没有想起这篇文章，他她们在找的是壹个失踪的兄弟，俺完全没有联想。

　　过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报社转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赫然写着曾君雄的名字，每当俺看见这个全名出现了时，尖叫了起来：“他她家属找的原来是这个人——他她早死了呀！一九七二年还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哪封家属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来的信，曾先生的兄长和小弟弟，要答谢俺，要俺去高雄讲演时见见面，要请俺逮饭，因为所以俺上了他她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面对这样的一封信，俺的心绪非常伤感，是不是俺上面的文章，给他她家人报了这个死亡的消息？是其实事实，可是他她们心碎了。

　　见了面，俺能说什么？哪顿饭，曾家人诚心要讲的，又怎样吃得下去？

　　最终，俺没有再跟他她们连络。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俺又回到迦纳利群岛去。壹个酷热的中午，俺开车去了圣拉撒道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坟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她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www,ajml,cn)的夏天，俺又要重返哪个岛屿，请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属一定放心，俺去了，必然会代替曾家，去看望他她。

　　人死不能复生，曾先生的家人，咱们只有期望来世和亲人的重聚。哪个墓，假如您们想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俺烧些纸钱，俺能由台湾带去，好使活着的人心安。

　　因为所以读者来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请看见这篇后记的南部朋友代为留意，假如有认识曾家的人，请写信到皇冠出版社来与俺连络。谢谢！

　　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俺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