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笑大爷
大哥八岁的时间时候出走,至今没有消息,也许是掉下山崖摔死了,也许是被“红毛狗”吃掉了——这是山里人对狼或豺的叫法。祸不单行,笑花子自个五岁哪年不小心,扑倒在火塘里,烧坏了一张脸,留下了嘴角两边向上吊起的疤痕,看上去是一朵凝固的笑。
他她伤心的时间时候是笑,生气的时间时候是笑,紧张的时间时候也是笑,所以被朋友们叫作“笑花子”。每次家里没米下锅了,他她饿得直哭,可是越哭越像笑,好似挨饿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每次听到红毛狗叫,他她躲在母亲的身后,可是越怕越是笑,好似野兽来了也让他她乐不可支,都笑得快要岔气了。有壹次,父亲要他她下山去买肉,招待上门来的篾匠。他她回来时两手空空,大概或许是一生气就把肉扔到山谷里去了。父亲没问出个缘由,也没法找回来哪块肉,一气之下,抄起扁担就要打。没料到他她先下手为强,笑呵呵地一棒子把父亲先拍倒在地,打得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这往后,父亲一见到村干部就解裤带,让对方看看他她屁股上的伤。
父亲是要让村干部们相信,笑花子是个神经病,是个废人——他她们家的困难没有半点夸大不实。
笑花子拍下哪一棒子往后,不再回家了,成天在山下的村子边转游,夜晚也许睡在牛棚里,也许睡在茅草里,也也许睡在屋檐下。到底睡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她也笑呵呵地说不清楚。人们说,这是个活宝,是村里的名胜古迹,毒蛇不咬他她,蚂蝗不叮它,蚊虫也不沾他她,他她不管睡到哪里都平安无事,而且经得住寒也耐得住热,基本上没有头痛脑热的麻烦。
他她其实从不乱来。要说癫,只是癫在把动物每当祖宗,到处给动物摆灵堂,供上几块石头,烧上一点废纸,自个撅着屁股叩头,把丧祭之事办得有模有样。蛤蟆死了,他她就祭蛤蟆,直到蛤蟆臭。鸡死了,他她就祭鸡,直到鸡臭。
有壹次,鸡的主人捣了他她的祭坛,无非踢飞了他她的几块石头,气得他她哇哇大叫,随手砸来壹个石头,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
消息传开了往后,没有人再敢惹他她。
他她穿着或男或女的百家衣,穿着或大或小的百家鞋,经常在道上游荡,见人永久是笑容满面。他她最幸福的时间时候,必须是村里有红白喜事了。响着鞭炮或锣鼓的地方,少不了他她的身影。不过他她不乞讨,也不闹事,只是远远地坐在阶基上,看着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脸上总是开心一刻。有人可怜他她,会给他她少些吃的。主家怕他她添乱,也会拿少些肉块或者米粑,打发他她快走——这必须是他她大快朵颐的良辰。
在梅峒某家的婚礼上,他她举止有些反常,吃完了肉块和米粑还不走,得了一件旧运动衫还不走,只是慌慌地在地坪里狂跑,发出呜呜呜的叫声,手里摇着一把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伞。
“您疯什么?”主家觉得他她讨厌,把他她轰得远一点。可是他她跑远往后又折回来,依然狂跑乱叫。
大雨项刻即至,贺喜的客人们全部寸步难行。摩托车和小汽车一一陷在泥泞里,或者阻在塌方的公道上。有人这才想起了笑花子不久前的吵闹,还有他她摇动破伞的动作——这傻子莫不是给朋友们报雨?
后来,有些人注意到,每次大雨到来以前,笑花子都会摇一把破伞,比气象台还灵。
火灾也是他她最先察觉的。腊月间的一天,他她突然出现在村长家门口,手里拿一枝松树,在这里扑打一下,在哪里扑打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笑花子,给俺家赶蚊子呵?”
他她看了村长一眼,没有停止自个的扑打。
“俺家里每当今没请客,没肉饭给您吃!看透么?”
他她仍不吭声,跑到屋后扑打去了。
村长知道这家伙有(www,ajml,cn)点神通,不免心存疑惑,看看远近四周,没看到什么动静,可是打消了外出进城的念头。大概或许半个时辰往后,县里打来紧急电话,告知山北出现了火情,急需这边组织人力砍出隔离带,阻止山火蔓延。幸好这一天村长没有外出,他她打开广播器,一喊话,几十个人就操着柴刀上了山,比较其它几个乡镇的救火队伍,是赶到现场最早的一批。
村长后来给笑花子买了两个糖包子,对朋友们说:“您们往后不准喊他她笑花子,要喊笑大爷,听见没有?不是靠了笑大爷,您们山上的树都成了灰!”
村长又说:“往后您们都莫招惹他她。”
立刻,笑大爷祭奠动物更加有恃无恐,也更大张旗鼓了。他她祭蛤蟆,直到蛤蟆臭;祭鸡,直到鸡臭。他她还祭老鼠、乌鸦、菜花蛇、蚂蝗乃到地蚕子,在这些乱七八糟的遗体面前额头砸地咚咚响,伤心得满脸笑容,甚至是恶狠狠的满脸狞笑——这是悲伤扭曲了面孔的时间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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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几座山,走到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才有远远的一个屋角在树林里冒出。同行的村支部书记莫求说:“到,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靠几根木头斜顶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着五, 雨秋不算太懒,这从门前一些梯田里的禾蔸可以看出来,从微风中的稻熟气息可以嗅出来。但在糊口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大儿, 笑花子的父亲叫雨秋,是村里最穷的人,号称垃圾户,孤零零住在大山深处,方圆数里之内没有邻居。那里原是块坟山,以前属于山, 韩少功:垃圾户,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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