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好艳丽的一块土

　　好艳丽的一块土！

　　沙土是桧木心的哪种橙红，干净、清爽，每一片土都用海浪镶了边——好宽好白的精工花边，一座一座环起来足足有六十四个岛，个个都上了阳光的釉，然后就把自个亮在蓝天蓝海之间（哪种坦率得毫无城府的蓝），像亮出一把得意而漂亮的牌。

　　俺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它的名字叫澎湖。“到澎湖去玩吗？”

　　“不是！”——俺讨厌哪个“玩”字。

　　“去找灵感吗？”

　　“不是！”——鬼才要找灵感。

　　“哪么去干什么？”

　　干什么？俺没有方法解释俺要干什么，每当俺在东京产抚摸皇苑中的老旧城门，俺想的是居庸关，每当俺在午后盹意的风中听密西西比，俺想的是瀑布一般的黄河，血管中一旦有中国，您就永久不安！

　　于是，去澎湖就成了一种必要，每当浊浪正浊，俺要把剩在水面上的净土好好踩遍，不是去玩，是去朝山，是去谒水，是去每一时中国的土皋上献俺的心香。

　　于是，俺就到了澎湖，在晓色中。

　　“停车，停车，”俺叫了起来，“哪是什么花？”

　　“小野菊。”

　　俺跳下车去，道，伸展在两侧的干沙中，有树、有草、有花生藤，绿意遮不住哪些粗莽的太阳色的大地，可是哪花却把所有的荒凉压住了——从来没有瞧过这么漂亮的野菊，真的是“怒放”，一大蓬，一大蓬的，薄薄的橙红花瓣显然只有从哪种艳丽的沙土才能提炼出来——澎湖什么应该是橙红的，哈蜜瓜的和嘉宝瓜的肉瓤全是哪种颜色。

　　浓浓的艳色握在手里。车子切开风往前驰。

　　俺想起儿子小的时间时候，道还走不稳，带他她去玩，他她没有物权观念，老是要去摘花，俺严加告诫，可是是，后来他她很不服气的发现俺在摘野花。俺终于想起了壹个解释的方法。

　　“人种的，不准摘。”俺说，“上帝种的，能摘。”

　　他她往后逢花便问：

　　“这是上帝种的还是人种的？”

　　澎湖到处应该是上帝种的花，污染疑问还没有伸展到这块漂亮干净的土上来，小野菊应该是县花。另外，还有一种仙人掌花，娇黄娇黄的，也开得到处应该是——能一下子看到哪么多野生的东西让俺几乎眼湿。

　　应该作一套野花明信片的，俺自个就至少找到了七八种花。大的、小的，盘地而生的，匍匐在岩缝里的，红的，白的，粉紫的，蓝紫的……俺忽然忧愁起来，它们在四季的海风里不知美了几千几万年了，可是却很也许在一夜之间消失，文明总是来得太蛮悍，太赶尽杀绝……

　　计程车司机姓许，广东人，喜欢谈话，太太在家养猪，他她开车导游，养着三个小孩子——他她显然对自个的行业十分醉心。

　　“客人都喜欢俺，因为所以俺这个人实实在在。俺每壹个风景都熟，俺每壹个地方都带人家去。”

　　俺也几乎立刻就喜欢他她了，俺一向喜欢善于“侃空”的村夫，熟知小掌故的野老，或者说“善盖”的人，即使被唬得一愣一愣也在所不惜。

　　他她的国语是广东腔的，台语却又是国语腔的，他她短小精悍，全身晒得红红亮亮的，眼睛却所以衬得特别黑而灵动。

　　他她的用辞十分“文明”，他她喜欢说：“不久的将来……”

　　反正整个澎湖在他她嘴里有数不清的“不久的将来。”

　　他她带俺到林投公园，吉上将的墓前：

　　“卢沟桥第一炮就是他她打的呀，可是他她不摆官架子，他她还跟俺玩过呢！”

　　他她不厌其烦地告诉俺“白沙乡”所以得名是因为所以它的沙子是白的，不是黑的——他她说得哪么自豪，好似哪些沙子全是经他她手漂白的一致。

　　牛车经过，人经过，计程车经过，几乎人人都跟他她打招呼，他她很得意：

　　“这里朋友们都认得俺，——他她们都坐过俺的车呀！”

　　俺真的很喜欢他她了。

　　去看哪棵老榕树真是惊讶，一截每当年难船上的小树苗，被人捡起来，却在异域盘根错节地蔓延出几十条根（其实事实上，看起来是几十条树干），叶子一道绿下去，猛一看不像一棵树，倒像一座森林。

　　树并不好看，尤其每条根都用板子箍住，而且隔不多远又有水泥梁柱撑着，看来太匠气，远不及台南延平郡王祠里的大榕轩昂自得，可是令人生生命敬的是哪份生机，榕树几乎就是树中的汉民族——它简直硬是能把空气都变成泥土，并且在其间扎根繁衍。

　　从少些正在拆除的旧房子看去，发现墙壁内层竟是海边礁石，想象中鲁恭王坏孔子壁，掘出哪些典籍有多高兴，壹个异乡客忽然发现一栋礁石暗墙也该有多高兴。可惜澎湖的新房子不这样盖了，现在是灰色水泥墙加粉红色水泥瓦，没有什么特色，可是总比台北街头的马赛克高尚——马赛克把一幢幢的大厦别墅全弄得像大型厕所。

　　哪种多孔多穴的礁石叫老砧石，仍然被用，不过只在田间使用了，澎湖风大，有一种摧尽生机的风叫“火烧风”，澎湖的农人便只好细心地用老砧石围成园子，把蔬菜圈在里面种，有时甚至蒙上旧渔网，苍黑色的老砧石诘曲怪异，叠成墙看起来真像石堡，蔬菜就是碉堡中娇柔的公主。

　　在一方一方的蔬菜碉堡间有一条一条的“沙牛”——沙牛就是黄牛，可是俺喜欢沙牛这个乡人惯用的名字。

　　一道看老砧石的莱园，想着自个属于壹个在风里、沙里以及最瘦的瘠地上和最无凭的大海里都能生存下去的民族，不禁满心鼓胀着欣悦，俺心中一千次学孔丘凭车而轼的旧礼，俺急于向许多事物致敬。

　　到了鲸鱼洞，俺才忽然发现矗立壁立的玄武岩有多美丽！大、硬、黑而骄傲。

　　鲸鱼洞其实在退潮时只是一圈大穹门，相传曾有鲸鱼在涨潮时进入洞内，潮退了，它死在哪里。

　　天暗着，灰褐色的海画眉忽然唱起来，飞走，再唱然后再飞，俺不知道它急着说些什么。

　　站在被海水打落下来的大岩石上，海天一片黯淡的黛蓝，是要下雨了，澎湖很久没下雨，下一点最好。“天黑下来了，”驾驶说，“看样子哪边也要下雨了。”

　　“哪边！

　　同戴一片海雨欲来的天空，却有这边和哪边。

　　同弄一湾涨落不已潮汐，却有哪边和这边。

　　烟水苍茫，风吹雨打欲来不来，阴霾在天，浪在远近的岩岬上，剖开它历历然千百万年未曾变色的心迹。

　　“哪边是真像也要下雨了。”俺呐呐地回答。

　　天神，假如俺能祈求什么，俺不作鲸鱼不作洞，单作一片悲涩沉重的云，将一身沛然舍为两岸的雨。

　　在餐厅里吃海鲜的时间时候，心情竟是虔诚的。

　　餐馆的地是珍珠色贝壳混合的磨石子，院子里铺着珊瑚礁，墙柱和楼梯扶手也应该是贝壳镶的。

　　“俺全家拣了三年哪！”他她说。

　　其实房子的格局不好，谈不上设计，所谓的“美术灯”也把贝壳柱子弄得很古怪，可是仍然令人动容感慨，动容感慨于三年来全家经之营之的哪份苦心，动容感慨于他她知道澎湖将会为人所爱的哪份欣欣然的自信，动容感慨于他她们把贝壳几乎每当图腾未崇敬的哪份自尊。

　　“这块空白并不是贝壳掉下来了。”他她唯恐俺发现一丝不完美，“是客人想拿回去作纪念，俺就给了。

　　假如是俺，俺要在珊瑚上种遍野菊，俺要盖一座贝壳形的餐厅，客人来时，俺要吹响充满潮音的海螺，俺要将多刺的魔鬼鱼的外壳注上蜡或鱼油，在每壹个黄昏点燃，俺要以鲸鱼的剑形的肋骨为桌腿，俺要给每个客人壹个充满海草香味的软垫，俺要以渔网为桌巾，俺要……

　　——反正也是胡思乱想——

　　龙虾、海胆、塔形的螺、鲑鱼都上来了。

　　说来好笑，俺并不是为吃而吃的，俺是为赌气而吃的。

　　总是听老一辈的说神话似的谭厨，说姑姑筵，说北平的东来顺或上海的……连一只小汤包，他她们也说得有如龙肝凤胆，他她们的最终是：“您们哪里吃过好东西。”

　　似乎是好日子全被他她们过完了，好东西全被他她们吃光了。

　　可是他她们哪里吃过龙虾和海胆？他她们哪里知道新鲜的小卷和九孔，好的海鲜几乎是不用厨师的。像一篇素材极好的文章，技巧竟成为多余。

　　人有时多么愚蠢，咱们一样系念着初恋，而把跟咱们家庭生活状态几乎三十年之久的配偶忘了，台澎金马的美恐怕是咱们大多数的人还没有学会去拥抱的。

　　俺愿意有一天在太湖吃蟹，俺愿意有一天在贵州饮茅台，俺甚至愿意到新疆去饮油茶，不是为吃，而是为去感觉祖国的大地属于俺的感觉，可是俺一定要先学会虔诚的吃一只龙虾，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海中——俺家院宇——所丰收的作物，古代曾有壹个帝王将爱意和尊敬给了一株在山中为他她遮住骤雨的松树，俺怎能不爱俺廿八年来生存在其上的一片土地，俺怎能不爱这相关的所有。

　　跳上船去看海是第二天的事。

　　船本来是渔船，现在却变成游览船了。

　　正如好的海鲜不依靠厨师，好的海景既不依靠导游也不依靠文人的题咏，海就是海，空阔一片，最简单最深沉的海。

　　坐在船头，风高浪急，浪花和阳光一起朗朗地落在甲板上，一片明晃，船主很认真从事，每到壹个小岛就赶咱们下去观光——岛很好，可是是海更好，海好得让人起乡愁，俺不是来看陆地的，俺来看海，干净的海，俺也许该到户籍科去，把身份证上籍贯哪一栏里“江苏”旁边加一行字——“也也许是‘海’。”

　　在什么时间时候，俺不知道，可是俺知道俺一定曾经隶籍于海。

　　上了岸第壹个小岛叫桶盘，俺到小坡上去看坟墓和屋子，船认认真的执行他她的任务——告诉俺走错了，他她说应该去看哪色彩鲜丽的庙，其实澎湖没有壹个村子没有庙，俺头一天已经看了不少，一般而言潮湖的庙比台湾的好，因为所以商业气息少，可是其实俺更爱看的是小岛上的民宅。

　　哪些黯淡的(www,ajml,cn)、卑微的、与泥土同色系的小屋，涨潮时，是否有浪花来叩他她们的窗扉；风起时，女人怎样焦急的眺望。咱们读冰岛渔夫，咱们读辛约翰的《驰海骑士》，可是俺更想读的是匍匐在岩石间属于中国渔民讨海的传说。

　　其实，一间泥土色的民宅，是比所有的庙宇更其庙宇的，生于斯，长于斯，枕着涛声，抱着海风的一间小屋，被阳光吻亮了又被岁月侵蚀而斑驳的一间小屋，采过珊瑚，捕过鱼虾，终而全家人一一被时间攫虏的一间小屋，欢乐而凄凉，丰富而贫穷，发生过万千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悠然意远的小屋一一有什么庙宇能跟您一致庙宇？

　　绕过坡地上埋伏的野花，绕过小屋，俺到了坟地，惊喜地看到屋坟交界处的一面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每当止”，下面两个小字是“风煞（也不知道哪碑是用来保护房子还是坟地，在这荒凉的小岛上，生死好似忽然变得这样相关相连）。汉民族是壹个怎样的民族！不管到哪里，他她们永久记得泰山，泰山，古帝王封禅其间的、孔子震撼于其上的、一座怎样的山！

　　有壹个小岛，叫风柜，哪名字简直是诗，岛上有风柜洞，其实，像风柜的何止是洞！整个岛在海上，不也是一只风柜吗，让八方风云来袭，咱们只作一只收拿风的风柜。

　　航过壹个个小岛，终于回到马公——哪个大岛，下午，半小时的飞机，俺回到更大的岛——台湾。俺忽然知道，地球上并没有新大陆和旧大陆，所有的陆地应该是岛，或大或小的岛，悬在淼淼烟波中，所有的岛都要接受浪，可是千年的浪只是浪，岛仍是岛。

　　像一座心浮凸在昂然波涌的血中哪样漂亮，俺会记得澎湖——好艳丽的一块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