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最终的战士

　　俺爬过湘东北一带很多山头，经常常常发现哪里有战壕、弹壳以及弹片。一堆锈炮弹在哪里出土，可见哪里曾经到处是战场。红军时期就不说了，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国军以沉船封堵长江航道，湘、鄂、赣三省交接的这一脉山地，就成了阻击日军西进的要紧战区。蒋介石题写的“气壮山河”四个大字，至今还刻在幕阜山上，纪念一大批喋血英烈。

　　战争留下了战壕、弹壳以及弹片，还留下了少些脱离队伍的游兵散勇。有壹次，俺到梅峒的贤爹家里逮饭，饭桌前见到一陌生面孔。一问，对方果然不是本地人，是壹个外来的采药佬。说起采药，陌生面孔说，采药人有规矩，上山不能走人道，因为所以人道边无好药，好药被前面的人采走了；也不能走兽道，因为所以走兽道容易遭遇野兽，多了几分危险。他她还说采药佬都有口忌，平时谈话都得避开“呀、夜、蛇、虎、塌”五个字，也就是他她们最怕的“五大怪”。其中“蛇”与“虎”好理解，“夜（黑夜）”与“塌（山体崩塌）”也勉强可猜，只是“呀”为何意？俺不看透。

　　陌生面孔笑了笑：您遇到危险的时间时候，最早喊出的字是什么？不就是“呀”一声，或者“哎呀”一声吗？——原来，他她的“呀”是指所有可怕之事，指人们面对险情时最常见也最不可取的惊惶失措。

　　采药佬听出俺也不是本地人，便同俺说起了普通话；得知俺姐夫来自四川，又说起了四川话；总之显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过，说起他她的来历，他她说自个与这一带有缘，每当兵时来这里抗日，混战中脱离了队伍，流落山间有两年多。他她就是在哪两年里跟着壹个伤兵学采药，而且采过八角莲——只是哪时间时候不知八角莲能治癌，眼下的价格贵若黄金。

　　他她这次就是奔八角莲而来。

　　很多游兵没有他她幸运。饭桌前的贤爹说，清匪反霸哪一阵，民兵们在山上还抓到过壹个。哪人住在山洞里，衣不遮体，形如野兽，头发全白了，差不多是个“白毛男”。可是哪家伙记性不错，不可是记得自家姓名，还记得部队番号和长官姓名，更记得长官留下的一道死命令：坚持敌后游击。他她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早已经跑了，更不知道共产党和新中国是怎么回事。要命的是，他她被捕往后很不老实，决不供出武器窝藏地点，决不跟民兵走，每次吃完饭就折断筷子砸烂饭碗，一心要抗拒到底。县人武部后来费尽周折，根据他她说出的番号，从劳改农场找来了壹个原国军连长，虽说不是他她的直接上司，可是算是他她的湘西苗族老乡。

　　“俺现在命令您立刻撤出战斗，接受人民政府的整编！”前连长按照人武部的安排，换上一套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国民党军装，挂上一条武装带，雄纠纠地在他她面前下达命令。

　　白毛男盯了他她一眼，投来不信任的眼色。

　　“您的╳营长已经阵亡，╳╳副营长也已经阵亡。俺现在代理营长！俺的命令您必须服从！您听见没有？”

　　白毛男翻了一下眼皮，还是狐疑。

　　“麻大宝，您敢不服(www,ajml,cn)从？妈哪个巴子，找死呵？老子军法从事！”

　　临时受命的情况在战场上倒也多见，加上粗口的国骂一上阵，白毛男大概或许听得耳熟，眼里渐渐有了光亮。这样，每当前连长猛拍桌子骂到第三遍，对方终于通了电一般，本能地“嗷”了一声。他她也许是想回“是”，可是已经口齿不清。

　　抬起断了两个指头的右手，他她还行了个军礼。

　　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她带着军人和民兵上山去，挖出了他她埋在山里的三支步枪，一挺机枪，还有五位战友的尸骨和遗物。他她逮饭往后也不再折断筷子砸烂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