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无题

　　早晨一起来俺就晓得俺是住在湖边上了。

　　俺对于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觉，虽然生疏，可是并不象南方的朋友们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风沙的迷漫，空气的干燥，大地的旷荡所起的哪么不可动摇的厌恶和恐惧。由之于厌恶和恐惧，他她们对于北方反而讴歌起来了。

　　沙土迷了他她们的眼睛的时间时候，他她们说：“伟大的风沙啊！”黄河地带的土层遮漫了他她们的视野的时间时候，他她们说哪是无边的使他她们不能相信哪也是大地。迎着风走去，大风塞住他她们的呼吸的时间时候，他她们说：“这……这……这……”他她们说不出来了，北方对于他她们的讴歌也伟大到不能够容许了。

　　可是，风一停住，他她们的眼睛能够睁开的时间时候，他她们仍旧是看，而嘴也就仍旧是说。

　　有壹次俺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哪位一道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俺：

　　“您们家乡哪边就终年这样？”

　　“哪里！哪里！咱们哪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所以大风是季节的症候，所以人们也爱它。”是往山西去的道上，俺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在咱们家乡哪边应该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好象冒烟一致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

　　而俺看他她似乎不很注意听的样子。

　　“东北还有不被采伐的煤矿，还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她完全没有注意听，他她的拜佩完全是对着风沙和黄土。

　　俺想这对于北方的讴歌就象对于原始的大兽的讴歌一致。

　　在西安和八道军残废兵是同院住着，所以朝夕所看到的应该是他她们。有一天俺看到壹个残废的女兵，俺就向他人问：“也是战斗员吗？”

　　哪回答俺的人也非常含混，他她说也许是战斗员，也许是女救护员，也说不定。

　　等俺再看哪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的女人的时间时候，可是是看不见了，她被一堵墙遮没住，留给俺的只是哪两根使她每走一步，哪两肩不得安宁的新从木匠手里制作出来的白白木棍。

　　俺面向着日本帝国主义，俺要讴歌了！就象南方的朋友们去到了北方，对于哪终年走在风沙里的瘦驴子，由于同情而要讴歌她了。

　　可是这只是一刻的心情，对于野蛮的东西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憎恶在俺是会破坏了俺的艺术的心意的。

　　哪女兵将来也要作母亲的，小孩子若问她：“母亲为什么您少了一条腿呢？”

　　母亲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作为壹个母亲，每当小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间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

　　被合理所影响妨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她：好是好的，可是，可是……可是怎么样呢？俺就看到过很多对屠介涅夫摇头的人，这摇头是为什么呢？不能无所因。久了，同时也因为所以俺对摇头的人过于琢磨的缘故，默默之中感到了，并且在俺的灵感达到最高潮的时间时候，也就无恐惧起来，俺就替摇头者们嚷着说：“他她的生命力不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道的，他她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她走同一道道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她们则不同，他她们暴乱、邪狂、破碎，他她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所有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灵魂的，哪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她就永久站在他她的本能上喊着：“俺的生命力强啊！俺的生命力强啊！”

　　可是不要听错了，这可并不是他她自个对自个的惋惜，一方面是在骄傲着生命力弱的，另一面是在招呼哪些尚在向灵魂出发的在半路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树下冒汗的朋友们。

　　听他她这一招呼，可见生命力强的也是孤独的。于是俺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给俺看到的生命(www,ajml,cn)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主义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

　　同时哪位南方的朋友对于北方的讴歌，俺也并不是讽刺他她。去把捉完全隔离的东西，不管谁，大概或许都被吓住的。俺对于南方的鉴赏，因为所以俺已经住了几年的缘故，初来到南方也是不也许。

　　一九三八,五,一五

　　（署名萧红，刊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一六日武汉《七月》第二集第一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