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阳光
想起幼年来,俺便臆想到一株细条而开着朵大花的牡丹,在春晴的阳光下,放着明艳的红瓣儿与金黄的蕊。俺便是哪朵牡丹。偶尔有一点愁恼,不过象一片早霞,虽然没有阳光哪样鲜亮,到底还是红的。俺不大记得幼时有过阴天;不错,有的时间时候确是落了雨,可是俺对于雨的印象是哪美的虹,积水上飞来飞去的蜻蜓,与带着水珠的花。自幼俺就晓得俺的娇贵与美丽。自幼俺便比别的小孩精明,因为所以俺有机会机遇学事儿。要说俺比他人多会着什么,倒未必;俺并不须学习什么。可是俺精明,这大概或许是因为所以有许多人替俺作事;俺一张嘴,事情便作成了。这样,俺的聪明是在怎样支使人,和判断他人作的怎样:好,还是不好。所以俺精明。他人比俺低,所以才受俺的支使;他人比俺笨,所以才不能老满足俺的心意。地位的优越使俺精明。可是俺不愿承认地位的优越,而永久自信俺很精明。所以,不可是俺是在阳光中,而且俺自居是个明艳光暖的小太阳;俺自个发着光。
俺的父母兄弟,要是比起他人的,都很精明体面。可是跟俺一比,他她们还不算顶精明,顶体面。父母只有俺这么壹个女儿,兄弟只有俺这么壹个姊妹,俺天生来的可贵。连父母都得听俺的话。俺永久是对的。俺要在平地上跌倒,他她们便争着去责打哪块地;俺要是说苹果咬了俺的唇,他她们便齐声的骂苹果。俺并不感谢他她们,他她们应每当服从俺。世上的所有都应每当服从俺。
记忆中的幼年是一片阳光,照着没有经过排列的颜色,象风中的一片各色的花,摇动复杂而浓艳。俺也记得俺曾害过小小的病,可是是病更使俺娇贵,添上许多甜美的细小的悲哀,与意外的被人怜爱。俺现在还记得哪透明的冰糖块儿,把药汁的苦味减到几乎是可爱的。在病中俺是温室里的早花,虽然稍微细弱少些,可是更秀丽可喜。
到校园去读书是较大的变动,可是父母的疼爱与教师的保护使俺只记得俺的胜利,而忘了哪一点点痛苦。在低级里,俺已经觉出俺自个的优越。俺不怕生人,对着生人俺敢唱歌,跳舞。俺的装束永久是最漂亮的。俺的成绩也是最好的;假若俺有作不上来的,回到家中自有人替俺作成,而最高的分数是俺的。因为所以这些校园中的训练,俺也在亲友中得到美誉与光荣,俺常去给新娘子拉纱,或提着花篮,俺会眼看着俺的脚尖慢慢的走,觉出俺的腮上必是红得象两瓣儿海棠花。俺的玩具,俺的校园用品,都证据俺的阔绰。俺很骄傲,可也有时间时候很大方,俺爱谁就给谁一件东西。在俺生气的时间时候,俺随便撕碎摔坏俺的东西,使朋友们知道俺的脾气。
入了高小,俺起始开端觉出俺的价值。俺厉害,俺美丽,俺会谈话,俺背地里听见有人讲究俺,说俺聪明外露,说俺的鼻孔有点向上翻着。俺对着镜子细看,是的,他她们说对了。可是是哪并不减少俺的美丽。至于聪明外露,俺喜欢这样。俺的鼻孔向上撑着点,不可是是件其实事实而且俺自傲有这件其实事实。俺觉出俺的鼻孔可爱,它向上翻着点,好象是藐视所有,和所有挑战;俺心中的最厉害的话先由鼻孔透出一点来;每当俺说过了哪样的话,俺的嘴唇向下撇少些,把鼻尖坠下来,象花朵在晚间自个并上哪样甜美的自爱。对于功课,俺不大注意;俺的校园里本来不大注意功课。况且功课与俺没多大多高关系,俺和俺的同学们应该是阔家的女儿,咱们顾衣裳与打扮还顾不来,哪有工夫去管功课呢。校园里的穷人与先生与工友们!咱们不能听工友的管辖,正象不能受先生们的指挥。先生们也知道她们不应每当管学生。况且咱们的名誉并不所以而受损失;讲跳舞,讲唱歌,讲演剧,应该是咱们的最好,每次赛会应该是咱们第一。就是手工图画也是咱们的最好,咱们买得起的材料,别的校园的学生买不起。咱们说不上爱校园与先生们来,可也不恨它与她们,咱们的光荣经常常常与校园分不开。
在高小里,俺的家庭生活状态不尽是阳光了。有时间时候俺与同学们争吵得很厉害。虽然胜利多半是俺的,可是在战斗的期间到底是费心劳神的。咱们常因服装与头发的式样,或别种小的事,发生意见,分成多少党。俺总是作首领的。俺得细心的计划,因为所以俺是首领。俺天生来是该作首领的,多数的同学好象是木头作的,只能服从,没有一点主意;俺是她们的脑子。
在毕业的哪一年,俺与班友们都自居为大姑娘了。咱们非常的爱上学。不是对功课有兴趣,而是咱们爱校园中的自由。咱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挤着搂着,充分自由的讲究哪些咱们并不十分看透而愿意看透的事。咱们不能在另壹个地方找到这种谈话与欢喜,咱们不再和小学生们来往,咱们所知道的和咱们以为已经知道的哪些事使咱们觉得象小说中的女子。咱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什么;咱们只喜爱小说中的人与事。咱们交换着知识使朋友们都走入一种梦幻境界。咱们知道许多女侠,许多烈女,许多不守规矩的女郎。可是咱们所最喜欢的是哪种多心眼的,痴情的女子,象林黛玉哪样的。咱们都愿意聪明,能说出些尖酸而伤感的话。咱们管咱们的课室叫“大观园”。是的,咱们也看电影,可是是电影中的动作太粗野,不象咱们目标中的哪么缠绵。咱们既应该是阔家的女儿,在谈话中也低声报告着在家中各人所看到的事,关于男女的事。这些事正如电影中的,能满足咱们一时的好奇心,而没有多少滋味。咱们不希望干哪些姨太太们所干的事,咱们都自居为真正的爱人,有目标,有痴情;虽然咱们并不懂得什么。不管怎说吧,咱们的一半纯洁一半污浊的心使咱们愿意听哪些坏事,而希望自个保持住娇贵与聪明。咱们是一群十四五岁的鲜花。
在初入中学的时间时候,俺与班友们由大姑娘又变成了小姑娘;高年级的同学看不起咱们。她们不可是看不起咱们,也故意的戏弄咱们。她们常把咱们捉了去,作她们的dear,大学生自居为男子。这个,使咱们害羞,可是并非没有趣味。这使俺觉到少些假装的,同时又有点滋味的,爱恋情味。咱们仿佛是由盆中移到地上的花,虽然环境的改变使咱们感觉不安,可是咱们也正在吸收新的更有力的滋养;咱们觉出咱们是女子,觉出女子的滋味,而自惜自怜。在这个期间,咱们对于电影起始开端吃进点味儿;看到男女的长吻,咱们似乎看透了些意思。
到了二三年级,咱们不这么老实了。俺简直能这么说,这二年是俺的黄金时代。高年级的学生没有咱们的胆量大,低年级的有咱们在前面挡着也闹不起来;只有咱们,既然和高年级的同学学到了许多坏招数,又不象新学生哪样怕先生。咱们要干什么便干什么。高年级的学生会思索,咱们不必思索;咱们的脸一红,动作就跟着来了,象一口血似的啐出来。咱们粗暴,小气,使人难堪,一天到晚唧唧咕咕,笑不正经笑,哭也不好生哭。俺非常好动怒,看谁也不顺眼。俺爱作的不就去好好作,俺不爱作的就干脆不去作,没有理由,更不屑于解释。这样,俺的脾气越大,胆子也越大。俺不怕男学生追俺了。俺与班友们都有了追逐的男学生。而且以此为荣。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咱们,他她们只使咱们心跳,使咱们彼此有的谈论,使咱们成了电影狂。及至有机会机遇真和男人——亲戚或家中的朋友——见面,俺反倒吐吐舌头或端端肩膀,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交际。在事后,俺觉得泄气,不成体统,可是没有方法。人是要慢慢长起来的,俺现在看透了。可是是,不管怎说吧,这是个黄金时代;一天一天胡胡涂涂的过去,完全没有忧虑,象棵傻大的热带的树,常开着花,一年四季是春天。
提到俺的聪明,哼,俺的鼻尖还是向上翻着点;功课呢,虽然不能算是最坏的,可至好也不过将就得个丙等。作小孩的时间时候,俺愿意人家说俺聪明;入了中学,特别是在二三年级的时间时候,俺讨厌人家夸奖俺。自然俺还没完全丢掉争强好胜的心,可是不在功课上;所以,对于先生的夸奖俺觉得讨厌;有的同学在功课上处处求好,得到荣誉,俺恨这样的人。在俺的心里,俺还觉得俺聪明;俺以为俺是不屑于表现俺的聪明,所以得的分数不高;哪能在功课上表现出才力来的不过是多用着点工夫而已,算不了什么。俺才不哪么傻用工夫,多演几道题,多作少些文章,干什么用呢?俺的父母并没仗着俺的学问才有饭吃。况且俺的美已经是出名的,报纸上常有俺的象片,称俺为高材生,朋友们闺秀。用功与否有什么关系呢?俺是个风筝,高高的在春云里,朋友们都仰着头看俺,俺只须晃动着,在春风里游戏便够了。俺的上下左右应该是阳光。
可是到了高年级,俺不这么野调无腔的了。俺好象起始开端觉到俺有了个固定的人格,虽然不似俺想象的哪么固定,可是俺觉得自个稳重了少些,身中仿佛有点沉重的气儿。俺想,这一方面是由于俺的家庭,一方面是由于俺自个的发育,而成的。俺的家庭是个有钱而自傲的,不允许俺老淘气精似的;俺自个呢,从身体上与心灵上都发展着少些精微的,使俺自怜的什么东西。俺自然的应每当自重。因为所以自重,俺甚至于有时间时候循着身体或精神上的小小病痛,而显出点可怜的病态与娇羞。俺好象正在培养着一种美,叫他人可怜俺而又得尊敬俺的美。俺觉出俺的尊严,而愿显露出自个的娇弱。其实俺的身体很好。因为所以身体好,所以才想象到哪些俺所没有的姿态与秀弱。俺仿佛要把女性所有的所有动人的情态全吸收到身上来。女子对于美的要求,至少是俺这么想,是得到所有,要不然便什么也没有也好。因为所以这个绝对的要求,咱们能把自个的一点美好扩展得象壹个美的地球。咱们醉心的搜求发现这一点点美所包含的力量与可爱。不用说,这样发现自个,欣赏自个,不知不觉的有个目的地,为他人看。在这个时节俺对于男人是老设法躲避的。俺知道自个的美,而不能轻易给谁,俺是有价值的。俺非常的自傲,目标很高。影影抄抄的俺臆想到假如俺要属于哪个男人,他她必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把俺带到天上去。
因为所以家里有钱,所以俺得加倍的自尊自傲。有钱,自然得骄傲;因为所以钱多而发生的不体面的事,使俺得加倍骄傲。俺这时间时候有许多看不上眼的事都发生在家里,俺得装出咱们是清白的;钱买不来道德,俺得装成好人。俺家里的人用钱把他人家的女子买来,而希望俺给他她们转过脸来。他人家的女儿能糟蹋在他她们的手里,他她们的女子——俺——可得纯洁,给他她们争脸面。俺父亲,大哥,都弄来女人,他她们的乱七八糟都在俺眼里。这个使俺轻看他她们,也使他她们更重看俺,他她们能胡闹,俺必须贞洁。俺是他她们的希望。这个,使俺清醒了少些,不能象先前哪么欢蹦乱跳的了。
可是在清醒之中,俺也有时间时候因身体上的刺激,与心里对父兄的反感,使俺臆想到去浪漫。俺凭什么为他她们而守身如玉呢?俺的脸好看,俺的身体美好,俺有青春,俺应每当在个爱人的怀里。俺还没臆想到结婚与别的大疑问,俺只想把青春放出一点去,象花不自个老包着香味,而是随着风传到远处去。在这么想的时节,俺心中的天是蓝得近乎翠绿,俺是这蓝绿空中的一片桃红的霞。可是一回到家中,俺看到的是黑暗。俺不能不承认俺是比他她们优越,于是俺也就更难处置自个。即使俺要肉体上的快乐,俺也比他她们更目标少些。所以,俺既不能完全与他她们一致,又恨俺不能其实的得到什么。俺好象是在黄昏中,不象白天也不象黑夜。俺失了俺自幼所有的阳光。
俺很想用功,可是安不下心去。偶尔臆想到将来,俺有点害怕:俺会什么呢?假若俺有朝一日和家庭闹翻了,俺仗着什么活着呢?把自个细细的分析一下,除了美丽,俺什么也没有。可是再一想呢,俺不会和家中决裂;即使是不可免的,现在也无须哪样想。现在呢,俺是富家的女儿;将来俺总不至于陷在穷苦中吧。俺庆幸俺的命运,以过去的幸福预测将来的一帆风顺。在俺的手里,不会有恶劣的将来,因为所以目前俺有所有的幸福。何必多虑呢,忧虑是软弱的表示。俺的前路途是征服,正象俺自幼便立在阳光里,俺的美永久能把阳光吸了来。在这个时间时候,俺听见一点使俺不安的消息:家中已给俺议婚了。
俺才十九岁!结婚,这并没吓住俺;因为所以俺老以为俺是个足以保护自个的大姑娘。可是及至这好象真事似的要来到头上,俺想起俺的岁数来,俺有点怕了。俺不应这么早结婚。即使非结婚不可,也得容俺自个去找到目标的英雄;俺的同学们哪个不是抱着这样的主张,况且俺是她们中最聪明的呢。可是,俺也偷偷听到,家中所给提的人家,是很体面的,很有钱,有势力;俺又痛快了点。并不是俺想随便的被家里把俺聘出去,俺是觉出俺的价值——不论怎说,俺要是出嫁,必嫁个阔公子,跟俺的兄弟一致。俺过惯了舒服的日子,不能嫁个穷汉。俺必须继续着在阳光里。这么一想,俺想象着俺已成了个少奶奶,什么都有,金钱,地位,服饰,仆人,这也许是有趣的。这使俺有点害羞,可也另有点滋味,一种渺茫而并非不甜美的滋味。
这可只是一时的想象。及至俺细一想,俺决定俺不能这么断送了自个;俺必须先尝着一点爱的滋味。俺是个小姐,可是是在爱的里面俺满能把“小姐”放在一边。俺忽然想自由,而自由必先平等。假如俺爱谁,即使他她是个叫花子也好。这是个目标;非常的高尚,俺觉得。可是,俺能不能爱个叫花子呢?不能!先不用提乞丐,就是拿个平常人说吧,壹个小官,或壹个每当教员的,他她能养得起俺吗?别的俺不知道,俺知道俺不会受苦。俺生来是朵花,花不会上班,也不应每当上班。花只嫁给富丽的春天。俺是朵花,就得有花的香美,俺必须穿的华丽,打扮得动人,有随便花用的钱,还有爱。这不是野心,俺天生的是这样的人,应每当享受。假若有爱而没有别的,俺没法臆想到爱有什么优势。俺自幼便精明,这时间时候更依靠精明的思索一番了。俺真用心思索了,思索的甚至于有点头疼。
俺的不安使俺臆想到动作。俺不能象乡下姑娘哪样安安顿顿的被人家娶了走。俺不能。可是从另一方面想,俺似乎应每当安顿着。父母这么早给俺提婚,大概或许就是怕俺不老实而丢了他她们的脸。他她们想乘俺还全须全尾的送了出去,成全了他她们的体面,免去了累赘。为作父母的想,这或者是很不错的方法,可是是俺不能忍受这个;俺自个是个人,自幼儿娇贵;俺还是得作点什么,作点惊人的,浪漫的,而又不吃亏的事。说到归齐①,俺是个“新”女子呀,俺有俺的价值呀!
机会机遇来了!俺去给个同学作伴娘,同时觉得哪个伴郎似乎可爱。即使他她不可爱,在这么个场面下,也每当可爱。看着他人结婚是最受刺激的事:新夫妇,伴郎伴娘,都在一团喜气里,都拿出生命中最象玫瑰的颜色,都在花的香味里。爱,在这种时间时候,象风似的刮出去刮回来,朋友们都荡漾着。俺觉得俺应每当落在爱恋里,假如这个场面是在爱的风里。俺,说真的,比全场的女子都美丽。设若在这里发生了爱的遇合,而没有俺的事,哪是个羞辱。全场中的男子就是哪个伴郎长的漂亮,俺要征服,就得是他她。这自然只是环境使俺这么想,俺还不肯有什么举动;一位小姐到底是小姐。虽然俺应每当要什么便过去拿来,可是情感这种事顶好得维持住点小姐的身分。及至他她看俺了,俺可是没了主意。也就不必再想主意,他她先看俺的,俺总算没丢了身分。况且俺早就想他她应每当看俺呢。他她或者是早就看透了俺的心意,而不能不照办;他她既是照俺的意思办,哪就不必再否认自个了。
事过之后,俺走道都特别的爽利。俺的胸脯向来没这样挺出来过,俺不晓得为什么俺老要笑;身上轻得象根羽毛似的。在俺要笑的时节,俺渺茫的看到一片绿海,被春风吹起些小小的浪。俺是这绿波上的一只小船,挂着雪白的帆,在阳光下缓缓的飘浮,一样飘到哪满是桃花的岛上。俺想不到什么更具体的境界与其实事实,只感到俺是在春海上游戏。俺倒不十分的想他她,他她不过是个灵感。俺还不会臆想到他她有什么优势,俺只觉得俺的初次的胜利,俺起始开端能把俺的香味送出去,俺起始开端看见壹个新的境界,认识了个更大的宇宙,山水花木都由俺得到鲜艳的颜色与会笑的小风。俺有了力量,四肢有了弹力,俺忘了俺的聪明与厉害,俺温柔得象一团柳絮。俺设若不能再见到他她,俺想俺不会惦记着他她,可是俺将永久忘不下这点快乐,好象头壹次春雨哪样不易被忘掉。有了这次春雨,所有便有了主张,俺会去创造壹个顶完美的春天。俺的心展开了一条花径,桃花开后还有紫荆呢。
可是,他她找俺来了。这个破坏了俺的梦境,俺落在尘土上,象只伤了翅的蝴蝶。俺不能不拿出俺在地上的手段来了。俺不答理他她,俺有俺的身分。俺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他她。等他她羞惭的还勉强笑着走去之后,俺低着头慢慢的走,俺的心中看清楚俺全身的美,甚至俺的后影。俺是这样的美,俺觉得俺是立在高处的壹个女神刻像,只准人崇拜,不许动手来摸。俺有女神的美,也有女神的智慧与尊严。
过了一会儿,俺又盼他她再回来了:不是俺盼望他她,惦记他她;他她应每当回来,好表示出他她的虔诚,女神有时间时候也能接收凡人的爱,依靠他她虔诚。果然在不久之后,他她又来了。这使俺心里软了点。可是俺还不能就这么轻易给他她什么,俺自幼便精明,不能随便任着冲动行事。俺必须把他她揉搓得象块皮糖;能绕在俺的小手指上,俺才能给他她所要求的百分之一二。爱是一种游戏,可由得俺出主意。俺真有点爱他她了,因为所以他她供给了俺作游戏的材料。俺总让他她闻见俺的香味,而这个香味象一层厚雾隔开他她与俺,俺象雾后的壹个小太阳,微微的发着光,能把四围射成一圈红晕,可是是他她觉不到俺的热力,也看不清楚俺。俺非常的高兴,俺觉出俺青春的老练,象座小春山似的,享受着春的雨露,而稳固不能移动。俺自信对男人已有了经验,似乎把俺放在什么地方,俺也能有方法。俺没有可怕的了,俺不再想林黛玉,黛玉哪种女子已经死绝了。
所以俺越来越胆大了。俺的目标是变成电影中哪个红发女郎,多情而厉害,能叫人握着手,及至他她要吻的时间时候,就抡手给他她个嘴巴。俺不稀罕他她请俺看电影,请俺逮饭,或送给俺点礼物。俺自个有钱。俺要的是香火,俺是女神。自然俺有时间时候也希望壹个吻,可是俺的爱应每当是另一种,一种没有吻的爱,俺不是普通的女子。他她给俺开了爱的端,俺只感激他她这点;俺的脚底下应有一群象他她的青年男子;俺的脚是多么好看呢!
家中还进行着俺的婚事。俺暗中笑他她们,一声儿不出。俺等着。等到有了定局再说,俺会给他她们一手儿看看。是的,俺得多预备人,万一到和家中闹翻的时间时候,好挑选壹个捉住不放。俺在同学中成了顶可羡慕的人,因为所以俺敢和许多男子交际。哪些只有壹个爱人的同学,时常的哭,把眼哭得桃儿似的。她们只有壹个爱人,而且任着他她的性儿欺侮,怎能不哭呢。俺不哭,因为所以俺有准备。俺看不起她们,她们把小姐的身分作丢了。她们管哭哭啼啼叫作爱的甘蔗,俺才不吃这样的甘蔗,俺和她们说不到一块。她们没有脑子。她们常受男人的骗。回到宿舍哭一整天,她们引不起俺的同情,她们该受骗!俺在爱的海边游泳,她们闭着眼往里跳。这群可怜的东西。
中学毕了业,俺要求家中允许俺入大学。俺没心程读书,只为多在外面玩玩,本来吗,洗衣有老妈,作衣裳有裁缝,作饭有厨子,教书有先生,出门有汽车,俺学本事干什么呢?俺得入学,因为所以别的女子有入大学的,俺不能落后;俺还想出洋呢。校园并不给俺什么印象,俺只记得俺的高跟鞋在洋灰道上或地板上的响声,咯噔咯噔的,怪好听。俺的宿室顶阔气,床下堆着十来双鞋,俺永久不去整理它们,就哪么堆着。屋中越乱越显出阔气。俺打扮好了出来,象个青蛙从水中跳出,谁也想不到水底下有泥。俺的眉须画半点多钟,哪有工夫去收拾屋子呢?赶到下雨的天,鞋上沾了点泥,俺才去访哪好清洁的同学,把泥留在她的屋里。她们都不敢惹俺。入学不久俺便被举为校园的皇后。与俺长的同样美的都失败了,她们没有脑子,没有手段;俺有。在中学交的男朋友全断绝了关系,连哪个伴郎。俺的身分更高了,俺的阅历更多了,俺既是皇后,至少得有个皇帝作俺的爱人。被俺拒绝了的哪些男子还有时间时候给俺来信,都说他她们经常常常因想俺而落泪;落吧,俺有什么法子呢?他她们说俺狠心,俺何尝狠心呢?俺有俺的身分,目标,与美丽。爱和生命一致,经验越多便越高明,聪明的爱是理智的,多咱爱把心迷住——俺由他人的遭遇看出来——便是悲剧。俺不能这么办。作了皇后往后,俺的新朋友很多很多了。俺戏耍他她们,嘲弄他她们,他她们都羊似的驯顺老实。这几乎使俺绝望了,俺找不到可征服的,他她们永久投降,没有一点战斗的心思与力量。谁说男子强硬呢?俺还没看见壹个。
俺的方法使俺自傲,可是是和他人的一比较,俺又有点嫉妒:俺觉得空虚。别的女同学们每每因为所以恋爱的波折而极伤心的哭泣,或因恋爱的达成成功而得意,她们有哭有笑,俺没有。在一方面呢,俺自信比她们高明,在另一方面呢,俺又希望俺也应表示出点真的感情。可是俺表示不出,俺只会装假,俺的所有举动都被哪个“小姐”管束着,俺没了自个。谈话,俺团着舌头;行道,俺扭着身儿;笑,只有声音。俺作小姐作惯了,凡事都有一定的程式,俺找不到自个在哪儿。所以,俺也想热烈一点,愚笨一点,也使俺能真哭真笑。可是不达成成功。俺没有可哭的事,俺有所有俺所依靠的;俺也不会狂喜,俺不是三岁的小孩儿能被一件玩艺儿哄得跳着脚儿笑。俺看父母,他她们的悲喜也多半是假的,只在谈话中用几个适每当的字表示他她们的情感,并不真动感情。有钱,天下已没有可悲的事;欲望容易满足,也就无从狂喜;他她们微笑着表示出气度不凡与雍容大雅。可是俺自个到底是个青年女郎,似乎至少也应每当偶然愚傻壹次,俺太平淡无奇了。这样,俺起始开端和同学们捣乱了,谁叫她们有哭有笑而俺没有呢?俺设法引诱她们的“朋友”,和她们争斗,希望因失败或达成成功而使俺的感情运动运动。最终,女同学们真恨俺了,而俺还是觉不到什么重大的刺激。俺太聪明了,开通了,一定是这样;可是几时俺才能把心打开,觉到一点真的滋味呢?
俺几乎有点着急了,俺想俺得闭上眼往水里跳一下,不再细细的思索,跳下去再说。哼,到了这个时节,也不知怎么了,男子不上俺的套儿了。他她们跟俺敷衍,不更进一步使俺尝着真的滋味,他她们怕俺。俺真急了,俺想哭一场;可是无缘无故的怎好哭呢?女同学们的哭应该是有理由的。俺怎能白白的不为什么而哭呢?况且,俺要是真哭起来,恐怕也得不到同情,而只招她们暗笑。俺不能丢这个脸。俺真想不再读书了,不再和这群破同学们周旋了。
正在这个期间,家中已给俺定了婚。俺可真得细细思索一番了。俺是个小姐——俺起始开端想——小姐的将来是什么?这么一问俺把许多男朋友从心中注销了。这些男朋友都不能维持住俺——小姐——所希望的将来。俺的将来必须与现在差不多,最好是比现在还好上少些。家中给找的人有这个能力;俺的将来,假如俺愿嫁他她,可很保险的。可是爱呢?这可有点不好办。哪群破女同学在许多事上不如俺,可是在爱上或者足以向俺夸口;俺怎能在这一点上输给她们呢?假若她们知道俺的婚姻是家中给定的,她们得怎样轻看俺呢?这倒真不好办了!既无顶好的方法,俺得退一步想了:倘若有个男子,既然能给俺爱,而且对将来的保障也还下得去,虽不能十分满意,俺是不是该每当下嫁他她呢?这把小姐的身分与应有的享受牺牲了些,可是有爱足以抵补;说到归齐,俺是位新式小姐呀。是的,能这么办。可是,这么办,怎样对付家里呢?拼搏奋斗,对,拼搏奋斗!
俺起始开端拼搏奋斗了,俺是何等的强硬呢,强硬得使俺自个可怜俺自个了。家中的人也很强硬呀,俺真没臆想到他她们会能这么样。他她们的态度使俺怀疑俺的身分了,他她们一向是怕俺的,为什么单在这件事上这么坚决呢?大概或许他她们是并没有把俺看在眼里,小事由着俺,大事可得他她们拿主意。这可使俺真动了气。啊,俺看透了点什么,俺并不是象俺所想的哪么贵重。俺的太阳没了光,忽然天昏地暗了。
怎办呢!俺既是位小姐,又是个“新”小姐,这太难安排了。俺好象被圈在个夹壁墙里了,没法儿转身。身分地位是必要的,爱也是必要的,没有哪样也不行。即使俺肯舍去一致,俺应每当舍去哪个呢?俺活了这么大,向来没有着过这样的急。俺不能只为俺打算,俺得为“小姐”打算,俺不是平常的女子。抛弃了俺的身分,是对不起自个。俺得勇敢,可不能装疯卖傻,俺不能把自个放在危险的地方。哪些男朋友都说爱俺,可是哪壹个能满足俺所应每当要的,必得要的呢?他她们多数是学生,他她们自个也不准知道他她们的将来怎样;有一两个怪漂亮的助教也跟俺不错,俺能不能要个小小的助教?即使他她们是教授,教授还不是一群穷酸?俺应每当,必须,对得起自个,把自个放在最高最美丽的地点。
拼搏奋斗了许多日子,俺自动的停战了。家中给提的人家到底是合乎俺的高尚的自尊的目标。除了欠着一点爱,别的都合适。爱,说回来,值多少钱一斤呢?俺爽性不上学了,既怕同学们暗笑俺,就躲开她们好了。她们有爱,爱把她们拉到泥塘里去!俺才不哪么傻。在家里,俺很快乐,父母们对俺也特别的好。俺起始开端预备嫁衣。作好了,俺偷偷的穿上看一看,戴上钻石的戒指与胸珠,确是足以压倒所有!俺自傲幸而俺机警,能见风转舵,使自个能成为最可羡慕的新娘子,能把所有女人压下去。假若俺只为了哪点爱,而随便和个穷汉结婚,头上只戴上一束纸花,手指套上个铜圈,头纱在地上抛着一尺多,俺怎样活着,羞也羞死了!
自然俺还不能完全忘掉哪个无利于其实而怪好听的字——爱。可是是没法子再转过这个弯儿来。俺只好拿这个每当作一种牺牲,俺自幼儿还没牺牲过什么,也该挑个没多大多高用处的东西扔出去了。况且要维持俺的“新”还另有方法呢,依靠有钱,俺的服装,鞋袜,头发的样式,都足以作新女子的领袖。依靠有钱,俺能去跳舞,交际,到最文明而热闹的地方去。钱使人有生趣,有身分,有其实的利益。俺想象着结婚时的热闹与体面,婚后的娱乐与幸福,俺的一生是在阳光下,永久不会有一小片黑云。俺甚至于迷信了少些,觉得父母看宪书,择婚日,应该是善意的,婚仪虽是新式的,可是择个吉日吉时也并没什么可反对的。他她们是尽其所能的使俺吉利顺每当。俺预备了一件红小袄,到婚期好穿在里面,以免身上太素淡了。
不能不承认俺精明,俺作对了!俺的男人是个顶有身分,顶有财产,顶体面,而且顶有道德的人。他她很精明,可是不肯自由结婚。他她是少年老成,事业是新的,思想是新的,而愿意保守着旧道德。他她的婚姻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她要给胡闹的青年们立个好榜样,要挽回整个社会道德的堕落。他她是二十世纪的孔孟,咱们的结婚像片在各报纸上刊出来,差不多都有少些评论,说咱们俩是挽救颓风的一对天使!俺在良心上有点害羞了,俺曾想过拼搏奋斗呢!曾经要求过爱的自由呢!幸而俺转变的哪么快,不然……俺的快乐增加了俺的美丽,俺觉得出全身发散着一种新的香味,俺胖了少些,而更灵活,大气,俺象一只彩凤!可是俺并不专为自个的美丽而欣喜,男人的光荣也在俺身上反映出去,到处俺是最体面最有身分最被羡慕的太太。俺随便说什么都有人爱听。在作小姐的时间时候,俺的尊傲没有这么足;小姐是一股清泉,太太是一座开满了桃李的山。山是更稳固的,更大样的,更显明的,更有一定的形式与色彩的。俺是一座春山,男人是阳光,射到山坡上,俺腮上的桃花向阳光发笑,哪些阳光是俺壹个人的。
可是俺也必得说出来。俺的快乐是对于俺的光荣的欣赏,俺象一朵阳光下的花,花知道什么是快乐吗?除了这点光荣,俺必得说,俺并没有从心里头感到什么可快活的。俺的快活都在俺见客人的时间时候,出门的时间时候,象只挂着帆,顺风而下的轻舟,在晴天碧海的中间儿。赶到俺独自坐定的时间时候,俺觉到点空虚,近于悲哀。俺只好不常独自坐定,俺把帆老挂起来,有阵风儿俺便出去。俺必须这样,免得万一俺有点不满意的念头。俺必须使人知道俺快乐,好使人家羡慕俺。还有呢,俺必须谨慎一点,因为所以俺的男人是讲道德的人,俺不能得罪他她而把他她给俺的光荣糟蹋了。俺的光荣与身分值得用心看守着,可是所以俺的快活有时间时候成为会变动的,象忽晴忽阴的天气,冷暖不定。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俺必须争取向前;后悔是没意思的,俺顶好利用着风力把俺的一生光美的度过去;俺一开首总算已遇到顺风了,往前走就是了。
以前的事象离俺很远了,俺没臆想到能把它们这么快就忘掉。自从结婚哪一天俺仿佛忽然入了另壹个地球,就象在个新地方酣睡似的,猛一睁眼,什么应该是新的。及至过了相每当时期,俺又逐渐的把它们想起来,壹个壹个的,零散的,象拾起少些散在地上的珠子。赶到俺把这些珠子又串起来,它们给俺少些形容不出的情感,俺不能再把这串珠子挂在项上,拿不出手来了。是的,俺的男人的道德使俺换了一对眼睛,用俺这对新眼睛看,俺几乎有点后悔从前是哪样的狂放了。俺纳闷,为什么他她——壹个社会上的柱石——要娶俺呢?难道他她不晓得俺的行为吗?是,俺知道,俺的身分家庭足以配得上他她,可是他她不能不知道在校园里俺是个浪漫皇后吧?俺不肯问他她,不问又难受。俺并不怕他她,俺只是要看透看透。说真的,俺不甚看透,他她待俺很好,可是俺不甚看透他她。他她是个太阳,给俺光明,而不使俺摸到他她。俺在人群中,比在他她面前更认识他她;人们尊敬俺,因为所以他她们尊敬他她;及至俺俩坐在一处,没人提醒俺或他她的身分,俺觉得很渺茫。在报纸上俺常见到他她的姓名,这个姓名最可爱;坐在他她面前,俺有时间时候忘了他她是谁。他她很客气,有礼貌,每每使俺臆想到他她是俺的教师或什么保护人,而不是俺的男人。在这种时节,似有一小片黑云掩住了太阳。
阳光要是常被掩住,春天也能很阴惨。久而久之,俺的快活的热度低降下来。是的,俺得到了光荣,身分,男人;男人,俺怎能依靠个男人呢?俺不是应每当要个男子么?壹个男子,哪怕是个顶粗莽的,打俺骂俺的男子呢,能把俺压碎了,吻死的男子呢!俺的男人只是个男人,他她衣冠齐楚,谈吐风雅,是个最体面的杨四郎,或任何戏台上的穿绣袍的角色。他她的行止言谈应该是戏文儿。俺这是一辈子的事呀!可是俺不能马上改变态度,“太太”的地位是不好意思随便扔弃了的。不扔弃了吧,俺又觉得空虚,生命是多么不易安排的东西呢!每当俺回到母家,朋友们是哪么恭维俺,俺简直张不开口说什么。他她们为俺骄傲,俺不能鼻一把泪一把象个受气的媳妇诉委屈,自个泄气。在娘家的时间时候俺是小姐,现在俺是姑奶奶,作小姐的时间时候俺厉害,作姑奶奶的更得撑起架子。俺母亲待俺象个客人,俺张不开口说什么。在俺男人的家里呢,俺更不能向谁说什么,俺不能和女仆们谈心,俺是太太。俺什么也别说了,说出去只招人笑话;俺的苦处须自个负着。是呀,俺满能冒险去把爱找到,可是是俺怎么对俺母家与俺的男人呢?俺并不为他她们家庭生活状态着,可是俺所有的光荣是他她们给俺的,因为所以他她们给俺光荣,俺每当初才服从他她们,现在再反悔似乎不大合适吧?只有一条道给俺留着呢,好好的作太太,不要想别的了。这是永久有阳光的一条道。
人到底是肉作的。俺年轻,俺美,俺闲在,俺应每当把自个放在血肉的浓艳的香腻的旋风里,不能呆呆对着镜子,看着自个消灭在冰天雪地里。俺应每当从各方面丰富自个,俺不是个尼姑。这么一想俺管不了许多了。况且俺若是能小心一点呢——俺是有聪明的——或者所有都能得到,而出不了毛病。男人给俺支持着身分,俺自个再找到他她所不能给俺的,俺便是个十全的女子了,这一辈子总算值得!小姐,太太,浪漫,享受,应该是俺的,都应每当是俺的;俺不再迟疑了,再迟疑便对不起自个。俺不害怕,俺这是种冒险,牺牲;俺怕什么呢?即使出了毛病,也是俺吃亏,把俺的身分降低,与父母男人都无关。自然,俺不甘心丢失了身分,可是是事情还没作,怎见得最终必定是坏的呢?精明而至于过虑便是愚蠢。饥鹰是不择食的。
俺的海上又飘着花瓣了,点点星星暗示着远地的春光。象一只早春的蝴蝶,俺顾盼着,寻求着,少些渺茫而又确定的花朵。这使俺又臆想到作学生的时间时候的自由,愿意重述哪种种小风流勾每当。可是这次俺更热烈少些,俺已经在别方面达成成功,只缺这一致完成俺的幸福。这必须得到,不准再落个空。俺看透了点肉体依靠什么,希望大量的增加,把一朵花完全打开,即使是个雹子也好,假如不能再细腻温柔少些,一朵花在暗中谢了是最可怜的。同时呢,俺的身分也使俺这次的寻求异于往日的,俺须找到个地位比俺的男人还高的,要快活便得登峰造极,俺的爱须在水晶的宫殿里,花儿应该是珊瑚。私事儿要作得最光荣,因为所以俺不是平常人。
俺预料着这不是什么难事,果然不是什么难事,俺有眼光。壹个粗莽的,俊美的,象团炸药样的贵人,被俺捉住。他她要俺的所有,他她要把俺炸碎而后再收拾好,以便重新炸碎。俺所缺乏的,壹次就全补上了;可是俺还依靠第二次。俺真哭真笑了,他她野得象只老虎,使俺不能安静。俺必须全身颤动着,不论是跟他她玩耍,还是与他她争闹,俺有时间时候完全把自个忘掉,完全焚烧在烈火里,然后俺清醒过来,回味着创痛的甜美,象老兵谈战哪样。他她能一下子把俺掷在天外,一下子又拉回俺来贴着他她的身。俺晕在爱里,迷忽的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梦似的看见全地球应该是红花。俺这才看透了什么是爱,爱是肉体的,野蛮的,力的,生死之间的。
这个实在的,可捉摸的爱,使俺甚至于敢公开的向俺的男人挑战了。俺知道他她的眼睛是尖的,俺不怕,在他她鼻子底下漂漂亮亮的走出去,去会俺的爱人。俺感谢他她给俺的身分,可是俺不能不自个找到他她所不能给的。俺希望点吵闹,把生命更弄得火炽少些;俺确是快乐得有点发疯了。奇怪,奇怪,他她一声也不出。他她仿佛暗示给俺——“您作对了!”多么奇怪呢!他她是讲道德的人呀!他她这个方法减少了好多俺的热烈;不吵不闹是多么没趣味呢!不久俺就看透了,他她升了官,哪个贵人的力量。俺看透了,他她有道德,而缺乏最高的地位,正象俺有身分而缺乏恋爱。因为所以俺对自个的充实,而同时也充实了他她,他她不便言语。俺的心反倒凉了,俺没希望这个,简直没臆想到过这个。啊,俺看透了,怨不得他她这么有道德而娶俺这个“皇后”呢,他她早就有计划!俺软倒在地上,这个真伤了俺的心,俺原来是个傀儡。俺想脱身也不行了,俺本打算偷偷的玩一会儿,敢情俺得长期的伺候两个男子了。是呀,假如俺愿意,俺多有些男朋友岂不是可喜的事。俺可不能听从他人的指挥。不能象妓女似的哪么干,男人应每当养着老婆,使老婆快乐;不应每当利用老婆获得利禄——这不成体统,不是官派儿!
俺可是想不出好方法来。设若俺去质问男人,他她满能说,“俺待您不错,您也得帮助俺。”再急了,他她简直能说,“干吗每当初嫁给俺呢?”俺辩论不过他她。俺断绝了哪个贵人吧,也不行,贵人是俺所喜爱的,俺不能因要和男人赌气而把俺的快乐打断。况且俺即使冷淡了他她,他她很能找上前来,向俺索要他她对俺男人的恩惠的报酬。俺已落在陷坑里了。俺只好闭着眼混吧。好在呢,俺的身分在外表上还是哪么高贵,身体上呢,也得到满意的娱乐,算了吧。俺只是不满意俺的男人,他她太小看俺,把俺每当作个礼物送出去,俺可是想不出方法惩治他她。这点不满意,继而一想,可也许能给俺更大的自由。俺这么想了:他她既是仗着俺满足他她的志愿,而俺又没向他她反抗,大概或许他她也得看透往后俺的行动是自由的了,他她不能再管束俺。这不管怎说,是公平的吧。好了,俺没法惩治他她,也不便惩治他她了,俺自由行动就是了。焉知俺自由行动的最终不叫他她再高升一步呢!俺笑了,这倒是个方法,俺又在晴美的阳光中家庭生活状态着了。
没看见过榕树,可是见过榕树的图。若是哪个图是正确的,俺想俺现在就是株榕树,每壹个枝儿都能生根,变成另一株树,而不和老本完全分离开。俺是位太太,可是俺有许多的枝干,在别处生了根,俺自个成了个爱之林。俺的男人有时间时候到外面去演讲,提倡道德,俺也坐在台上;他她讲他她的道德,俺想俺的计划。俺觉得这非常的有趣。社会上都知道俺的浪漫,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她们管俺的男人叫作道德家。他她们尊敬俺的男人,同时也羡慕俺,依靠有身分与金钱,干什么也是好的;地球上没有什么对不对,俺看出来了。
要是老这么下去,俺想倒不错。可是其实事实老不和目标一致,好象不许人有目标似的。这使俺恨这个地球,这个不许俺有目标的地球。俺的男人娶了姨太太。壹个讲道德的人能娶姨太太,嫖窑子;依靠不自由恋爱与离婚就不违犯道德律。俺早看看透了这个,所以并不因为所以这点事恨他她。俺所不放心的是俺觉到一阵风,这阵风不好。俺觉到俺是往下坡道走了。怎么说呢,俺想他她绝不是为娶小而娶小,他她必定另有作用。俺已不是他她升官发财的唯一工具了。他她找来个生力军。假如这个女的能替他她谋到更高的差事,俺算完了事。俺没法跟他她吵,他她办的名正言顺,娶妾是最正每当不过的事。设若俺跟他她闹,他她满能翻脸无情,剥夺俺的自由,他她既是已不完全仗着俺了。俺自幼就想征服地球,啊,俺的力量不过如是而已!俺看得很清楚,所以不必去招瘪子吃①;俺不管他她,他她也别管俺,这是顶好的方法。家里坐不住,俺出去消遣好了。
哼,俺不能不信命运。在外边,俺也碰了;俺最爱的哪个贵人不见俺了。他她另找到了爱人。这比俺的男人娶妾给俺的打击还大。俺原来连壹个男人也抓不住呀!这几年俺相信俺和男子要什么都能得到,俺是顶聪明的女子。身分,地位,情感,金钱,享受,应该是俺的;啊,现在,现在,这些都顺着手缝往下溜呢!俺是老了么?不,俺相信俺还是很漂亮;服装打扮俺也还是时尚的领导者。哪么,是俺的手段不够?不能呀,设若俺的手段不高明,以前怎能有哪样的达成成功呢?俺的运气!太阳也有被黑云遮住的时间时候呀。是,俺不要灰心,俺将慢慢熬着,把这一步恶运走过去再讲。俺不承认失败;依靠俺不慌,俺的心老清楚,自会有方法。
可是是,俺到底还是作下了最愚蠢的事!在俺独自思索的时间时候,俺大概或许是动了点气。俺臆想到了一篇电影:壹个贵家的女郎,经过多少情海的风波,最终嫁了个乡村的平民,而得到顶高的快乐。村外有些小山,山上满是羽样的树叶,随风摆动。他她们的小家庭面着山,门外有架蔓玫瑰,她在玫瑰架下作活,身旁坐着个长毛白猫,头儿随着她的手来回的动。他她在山前耕作,她有时间时候放下手中的针线,立起来看看他她。他她上班回来,她已给预备好顶简单而清净的饭食,猫儿坐在桌上希冀着一点牛奶或肉屑。他她们不多谈话,可是眼神表现着深情……俺忽然臆想到这个传说,而且借着气劲而想俺自个也能抛弃这所有劳心的事儿,华丽的衣服,而到哪个山村去过哪简单而甜美的家庭生活状态。俺明知这只是个无聊的传说,可是在生气的时间时候俺信以为真有其事了。俺想,依靠俺能遇到哪个多情的少年,俺一定不顾所有的跟了他她去。这个,使俺从记忆中掘出许多旧日的朋友来:他她们都干什么呢?俺甚至于想起哪第壹个爱人,哪个伴郎,他她作什么了?这些人好象已离开许多许多年了,每当俺想起他她们来,他她们都有极新鲜的面貌,象一群小孩,象春后的花草,俺不由的想再见着他她们,他她们必至少能打开俺的寂寞与悲哀,必能给生命壹个新的转变。俺想他她们,好象想起幼年所喜吃的一件食物,如若能得到它,俺必定能把青春再唤回来少些。臆想到这儿,俺没再思索一下,便出去找他她们了,即使找不到他她们,找个与他她们相似的也行;俺要尝尝生命的另一方面,能说是生命的素淡方面吧,俺已吃腻了山珍海味。
俺找到壹个旧日的同学,虽然不是乡村的少年,可已经合乎俺的目标了。他她有个入钱不多的职业,他她温柔,和蔼,亲热,绝不象俺日常所接触的男人。他她领俺入了另一地球,象是厌恶了跳舞场,而逛一回植物园哪样新鲜有趣。他她很小心,不敢和俺太亲热了;同时俺看出来,他她也有点得意,好象穷人拾着一两块钱似的。俺呢,也不愿太和他她亲近了,只是拿他她每当一碟儿素菜,换换口味。可是,呕,俺的愚蠢!这被俺的男人看见了!他她拿出俺以为他她绝不会的厉害来。俺给他她丢了脸,他她说!俺看透他她的意思:咱们阔人尽管乱七八糟,可是得有个范围;同等的人彼此能交往,这个圈必得划清楚了!俺犯了不可赦的罪过。
俺失去了自由。遇到必须出头的时间时候,他她把俺带出去;用不着俺的时间时候,他她把俺关在屋里。在大众面前,俺还是太太;没人看着的时节,俺是个囚犯。俺起始开端学会了哭,以前没臆想到过俺也会有哭的机会机遇。可是哭有什么用呢!俺得想主意。主意多了,最好的似乎是逃跑:放下所有,到村间或小城市去享受,象哪个电影中玫瑰架下的女郎。可是,再一想,俺怎能到哪里去享受呢?俺什么也不会呀!没有仆人,俺连饭也吃不上,叫俺逃跑,俺也跑不了啊!
有了,离婚!离婚,和他她要供给,哪就没有可怕的了。脱离了他她,而手中有钱,俺的将来完全在自个的手中,爱怎着便能怎着。臆想到这里,俺马上办起来,看守俺的仆人受了贿赂,给俺找来律师。呕,俺的胡涂!状子递上去了,报纸上宣扬起来,俺的丈(www,ajml,cn)夫登时从最高的地方堕下来。他她是提倡旧道德的人呀,俺怎会忘了呢?离婚;呕!别的都不能打倒他她,只有离婚!只有离婚!他她所认识的贵人们,马上变了态度,不认识了他她,也不认识了俺。和俺有过关系的人,一点也不责备俺与他她们的关系,现在恨起俺来,俺什么不能作,单单必得离婚呢?俺的母家与俺断绝了关系。官司没有打,俺的男人变成了个平民,官司也无须再打了,俺丢了所有。假如俺没有这壹个举动,失了自由,而到底失不了身分啊,现在俺什么也没有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呢。俺的男人倒下来,墙倒人推,朋友们起始开端控告他她的劣迹了。贵人们看着他她冷笑,没人来帮忙。咱们的财产,到诉讼完结往后,已剩了不多。俺还是不到三十岁的人哪,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太阳不会再照着俺了!俺这样聪明,这样争取,最终竟会是这样,谁能相信呢!谁能臆想到呢!坐定了,俺如同看着另壹个人的样子,把俺自个简略的,从实的,客观的,描写下来。有志的女郎们呀,看了俺,您将知道怎样维持住您的身分,您宁可失了自由,也别弃掉您的身分。自由不会给您饭吃,控告了您的男人便是拆了您的粮库!俺的将来只有回想过去的光荣,俺失去了明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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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办公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那个地方不大,他晓得。城里的大小公所和赌局烟馆,差不多他都进去过。他记得这个地方——开, 办公处没有什么牌匾:和尤老二一样,里边有硬家伙。只是两间小屋。门开着呢,四位伙计在凳子上坐着,都低着头吸烟,没有看千,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面立了会儿,向大家笑了笑,走进里屋去。里屋只有一条长桌,两把椅子,墙上钉着月份牌,月份牌的上面有一条, 尤老二去上任。, 老舍:上任,经典深度好文,优美简短的散文,深度好文章大全,经典短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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