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省长日记

　　孟北京在B城一家袜厂上班。这袜厂规模很小，也就是三十几个工人，可是它有个响亮的名字：前进。前进袜厂几十年如一日地生产一种“前进”牌线袜，这种袜子穿在脚上透气性能还好，可是您一起始开端走道它就起始开端前进，它随着您的步伐，慢慢从脚腕儿褪至脚后跟，再褪至脚心最终堆积至脚尖。或者，它也也许在您的脚上旋转，平白无故的，这袜子的后跟就会转到您的脚面上来。如若这时您恰好每当众抬起了您的脚，谁都会看见您的脚面上正“趴”着一只脚后跟。这可像个什么样子啊，它呈现出的怪异和滑稽，就好比您突然发现某个人的后脑勺上正努着一副嘴唇。本世纪七零年代初，孟北京刚进厂时就穿自个厂里织出的这种袜子，到了九零年代末，哪些和孟北京一块儿进厂的工人，“奔儿头”小林子李二香他她们早就不穿这“前进”牌了，这线袜却依然在孟北京的脚上前进或者旋转。倒不是说盂北京格外喜欢自个厂里的产品，他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他她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此外，还有壹个原因大约是他她的经济状况。他她的经济十分拮据，前进牌线袜不能说“物美”，可是是“价廉”。有壹次他她在公共汽车上看见壹个男人的脚，一眼便认出哪人脚上穿的就是他她们厂的袜子：后跟已然扭到了脚面上，耸起皱皱巴巴的鼓包儿。这发现使孟北京感到亲切心安，他她多想伸出自个的脚与哪男人的并在一起，然后对他她说：您瞧瞧您瞧瞧，咱们是同类啊，咱们是一种人。孟北京自信，能在九零年代末期坚持穿前进牌袜子的人与他她定是壹个阶层，并且在家庭生活状态的某个方面与他她定有着同一种主张。他她很希望能有确凿的其实事实，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依据来证据他她的不孤立，他她的从属于某个群体。

　　每当年，孟北京从一名中学毕业生刚刚变成前进袜厂的工人时，他她并没有孤立的感觉。虽然他她的身材瘦小，有点獐头鼠目的地样子，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她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他她按时上下班，每日早晨离家时带上一盒午饭。和其他她工人一致，他她的午饭是在车间里吃的。逮饭时，大伙儿聚在一块儿，连吃带说，天上地下，东拉西扯。总要有壹个主讲人的，主讲人一般是奔儿头。奔儿头的大脑门大嗓门和他她哪有点暴凸的大牛眼，都足以使他她成为车间这伙人的小首领。遇到谁和谁为什么事争论起来，奔儿头还充每当权威的裁判。比方小林子说，飞机上的座位分大屁股座儿和小屁股座儿，买票时人家要先量准了您屁股的尺寸，多大多高的屁股坐多大多高的座儿，这样飞机上了天才最强大脑保您的屁股被座位卡住，保您坐得稳。众人对这种说法表现出明显的不相信，就问奔儿头的看法，奔儿头也没坐过飞机，可是他她肯定地说这是不也许的，中国哪么多人，谁和谁的屁股也不会可钉可铆儿一般大。就比方说小林子您和孟北京吧，肉眼看您们俩屁股差不多大多高，拿尺子量肯定不一致。难道飞机还会为您们制造专座儿么？小林子叹口气说，何年何月俺才能坐上飞机啊！奔儿头说，您何年何月能坐上飞机跟前边您讲的大屁股座儿和小屁股座儿是两个概念。奔儿头到底与众不同，大伙儿都佩服他她清晰的思道。又壹个人说，听说在外国，有一种很特别的宴会，所有吃的全都摆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谁都能去这桌子上拿，随便拿，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描绘这种宴会的人特别强调了“随便拿”和“随便吃”。奔儿头说，哪叫自助餐，不算点心，光是菜就有上百种。奔儿头说这话时大伙的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车间里一阵饭勺刮饭盒的“刺啦刺啦”的噪音。哪个叫李二香的女工，一边刮着自个哪长方形的熟铝饭盒，一边说，赶明儿咱们也闹个自助餐，把自个带来的菜都献出来，也让朋友们随便拿，随便吃。小林子立刻抢白道，咱们？就咱们？他她使劲刮着哪不见油水的饭盒底：每日每日，闭着眼俺也知道咱们饭盒里哪点儿菜，萝卜白菜茄子，茄子萝卜白菜。李二香啊，每当今咱们俩带的菜就是一致的，应该是熬大白萝卜。李二香被小林子说得没了情绪，一时间大伙儿也都没了情绪，似乎是关于自助餐的闲谈让他她们初次留意起自个的午饭，却原来是这么粗糙和单调。有人问奔儿头每当今带了什么菜，奔儿头说，炒茄子，素炒茄子。不知谁又问起了孟北京，不等孟北京回答，李二香就抢着说：“孟北京从来不带菜，是吧孟北京，您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您为什么不吃菜呢？”女人就是事儿多，并且眼尖。经李二香这样一问，大伙儿便都盯住了孟北京的饭盒。

　　孟北京，他她就从这次午饭起始开端引人注目，他她变成了壹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使他她感到难过。有哪么一小会儿，李二香指出他她从来不带菜的哪么一小会儿，他她觉得自个就像个行窃时被人每当场抓住的小偷，或者正在公共浴池洗着澡却给人突然轰到街上的裸体者。他她感到难过，还因为所以李二香说的是真话。他人饭盒里的菜不论怎样平淡粗糙，哪总归还是菜吧，不像他她孟北京的饭盒里，根本就没有过菜。进厂上班后，孟北京午饭时确实没吃过菜，他她的饭盒里不是两个白馒头就是两个黄窝头，白馒头黄窝头就白开水。车间里的开水不要钱，敞开儿喝。中午不吃菜是孟北京个人经济计划的一部分，他她要凭了他她有限的工资养活自个和双目失明的母亲。他她听说羊肝补眼，每星期都要给母亲买几次羊肝吃，并幻想他她的母亲在吃了相每当数量的羊肝后，突然有一天能睁开双眼。一年前，孟北京的大哥患败血症死了，治病花了不少钱，借了不少债，还债的钱也得从孟北京的工资里一分一厘地出。为此他她克扣了自个的菜金，取消了午饭的菜，只在夜晚下班后，回家和母亲共进晚餐时，才马马虎虎炒壹个粗菜。

　　前进袜厂的工人不明了孟北京的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似乎也没有被他人明了的理想和愿望。他她不想给人轻视，也没打算让人关怀。他她从不请车间的人去他她家，他她也很少加入午饭时大伙儿的海阔天空。逢到这样的场合，他她是壹个默默的倾听者。可是是，正应了哪句俗话：“只一顿饭的工夫”，孟北京就由壹个倾听者变成了壹个必须回答疑问的人。“……是吧孟北京，您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您为什么不吃菜呢？”李二香的话嘹亮地响在孟北京的耳边。这问句原本没有讥讽的性质，可是孟北京却觉出有哪么点儿“戳穿”的成分。这使他她的难过里又加上了些许恼火。不过，他她还是准备就这个提问作答的，若是避而不答，他她岂不显得更加个别么。他她清了清嗓子，冲李二香，也冲所有的人说：“菜，您是说菜么？”他她作了壹个表情，壹个对菜表示厌恶和不屑的表情：“俺不爱吃菜，俺根本就不爱吃菜。”他她回答说。他她的表情看透无误，一点儿也不含混暧昧，所以能说他她的表情是达成成功的，尽管哪是一种突击出来的不成熟的夸张，带着一点点强迫性挣扎在他她哪略显稚气的狭窄的小脸上。立刻，袜厂的人都知道孟北京是壹个不爱吃菜的人。何止是不爱吃啊，回想他她每当时的表情，哪简直是一种对菜的无法容忍。

　　决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来概括孟北京哪一番对菜的“厌恶”，连他她自个也弄不看透为什么他她要每当众作出哪么壹个宣布，为什么他她的言语会不加防备地抢在了他她的思考以前。也许他她本是要用这样壹个回答来抚平众人哪骤然而起的好奇心的：没什么这没什么，俺的饭盒里没有菜仅仅是因为所以俺不爱吃菜，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可是，他她的回答却违反本意地反而使他她更加令人好奇，反而使他她成了壹个具有明显特征的人：孟北京么？噢，就是哪个不爱吃菜的人。后来厂里有人提到他她时会这么说——不爱吃菜成了孟北京的特征。孟北京不愿意成为有特征的人，哪是很累的，而且不安全。为什么他她会由普通平凡的家庭生活状态一下子掉入疲惫而又不安全的境地呢。从前他她的不吃菜仅仅是他她临时性家庭生活状态计划的一小部分，他她的不吃菜和袜厂、和众人、和李二香、奔儿头、小林子没有关系，他她有不吃菜的自由，他她也有吃菜的自由，这自由在他她自个儿的手里攥着。现在，他她稀里糊涂就把这自由拱手交了出去，或者哪根本不是拱手交出去，哪简直就是他她本人对自由的一种自觉而又主动的恣意窜改和扼杀。谁都看见了说到菜时他她哪一脸嫌恶的表情，谁都听见了他她哪根本不爱吃菜的宣布。哪不再是个人生生命活的一项临时性计划，哪已经变作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所成就的信念：因为所以他她说了不爱吃菜，所以他她必须不吃菜。

　　他她必须不吃菜。

　　日月茬苒，光阴似箭。孟北京坚持着他她这必须不吃菜的信念。午饭时他她变得爱扎堆儿凑群儿，专捡人多的地方坐下，刺啦刺啦把饭盒弄得挺响，让朋友们眼睁睁地看清他她的饭盒与菜无缘，他她的饭盒就如同他她的表白一致，诚实而又无瑕。夜晚回家后，每当他她为自个和失明的母亲熬了萝卜或炒了白菜，他她本能身心放松地享受一下吃菜的乐趣，他她本能大模大样地把筷子伸向菜盘，他她却不再能够大模大样和身心放松了。他她夹菜时显得扭捏，显得犹豫不决；咀嚼时也尽量轻声轻气，仿佛四周埋伏着偷听和偷看他她吃菜的人。即使面对母亲哪双失明的眼，他她也能感觉到哪眼里有窥测的光。有一年他她被邀请参加小林子的婚礼，哪是八零年代的事了，中国人的家庭生活状态正渐渐地好起来。小林子娶的又是位酒店厨师的女儿，婚宴的菜肴自然比较丰盛和实惠。能说，桌面上所有的菜都令孟北京眼界大开胃口大开，所有的菜都在向他她的肠胃发出献媚般的热辣辣的邀请，席间还不断有人劝酒劝菜。长期的缺少蔬菜和营养失衡使孟北京经常常常口舌溃疡，皮肤也愈加粗糙。眼前的佳肴不仅引他她腹中阵阵鸣叫，连他她皮肤的每个汗毛孔都簌簌颤抖着张了开来。若不是身旁的奔儿头以知情者的身份及时替孟北京“解围”，孟北京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菜们哪铺天盖地的诱惑。遇有人向孟北京劝菜，奔儿头总会扯着大嗓门，暴凸着大牛眼对他她们说，咱们吃咱们的，别管这位孟北京，他她不是客气，他她是不爱吃菜，他她腻歪菜。咱们俩壹个车间十几年了，俺从来没见他她吃过菜！孟北京一边表示赞同地使劲点头，一边用一大口馒头堵住自个的嘴，就像堵住了一腔的悲愤。紧接着，他她干脆把筷子推到一边去，声明说因为所以他她不吃菜，所以根本不必为他她设筷子。朋友们果然不再理会孟北京，这使他她在满腔悲愤的同时又有了几丝欣慰。他她发现他她们信了他她，他她的工友们终于相信了他她哪不爱吃菜的习惯。刚才奔儿头的解围就是证据，就是货真价实的证据。曾几何时，孟北京还怀疑过他她的工友对他她的相信呢。有天中午，就在他她每当众宣布不爱吃菜不久后的壹个中午吧，每当孟北京打开饭盒准备逮饭时，发现在他她的饭盒里，在两个窝头旁边，居然出现了一小撮炒菜，而且哪不是一般的炒茄子熬白菜之类，哪是一小撮蒜苔炒肉丝。碧绿的蒜苔和鲜嫩的肉丝让孟北京眼前一亮。或许每当时他她也猜测过这是好心人（女性）对他她偷偷的馈赠，不过他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猜测。更愿意相信这是壹个小阴谋壹个小恶作剧。他她飞快地扫视一下正低头逮饭的众工友，想象着哪偷放炒菜的人正在心中窃笑。于是盂北京愤怒了（他她觉得他她必须），他她用勺子将蒜苔炒肉丝每当众扒拉到地上，一副受了侮辱要讨还清白的样子。他她的举止这才引起了奔儿头他她们的注意，他她们抬头看看孟北京，又低头贪婪地闻着地上的菜，他她们埋怨起孟北京：俺说同志啊，您这是干什么，这么好的菜往地上扔？您不爱吃菜有人爱吃啊，您有多少俺要多少！小林子说，准是谁爱上孟北京了，给他她炒这么香的菜。李二香就说：“白爱！不知道他她不爱吃菜啊……”有谁爱上过孟北京么？这是壹个谜，孟北京也不知道。如今，四零多岁的孟北京仍然守着他她哪失明的母亲过日子，仍然给母亲买着羊肝，盼望有一天她能突然睁开双眼。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比从前稍有宽裕，虽然他她依旧坚持着午饭不吃菜，可是他她和母亲的晚饭却比先前要有姿色。星期天的晚饭一般他她要作两个菜，偶尔也有鱼肉。吃时他她频频劝着母亲，轮到自个，虽说不再忸怩和鬼祟，却仍然显得克制和谨慎。他她永久不赶早市，他她在下午买菜。下午的菜缺乏精神都不好看，可是是便宜。他她发现每当他她独自提着菜篮回家时，才是他她和菜之间最亲密的时刻。街上哪些买菜和卖菜的人没有谁在意孟北京，这时菜对他她才会产生一种安详而又格外强烈的吸引。他她和菜之间终于没有距离了，也没有障碍，也没有嫌弃。他她变得情不自禁，他她会在进家门以前抽个冷子吃几口菜篮中的生菜，一枚生胡萝卜，一根生芹菜，壹个生茄子……冬天的时间时候，他她甚至擗过生白菜帮子吃。他她下嘴挺狠，嚼得也很过瘾，像是在补偿十几年的亏空，又好比在体味“偷吃”的乐趣。就是他她拎着篮子走在街上擗着生白菜帮子吃的哪一回，碰巧被骑车而来的奔儿头看见了。哪次奔儿头不仅看见了孟北京满嘴的生白菜，还知道了孟北京的住址：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壹个破旧的小独院。嚼着生白菜帮子的孟北京，每当见到骑车迎面而来的奔儿头时，立即将菜一口咽下并紧紧闭住嘴。他她是怕奔儿头闻见他她口中的菜味儿吧，其实他她的咀嚼早被奔儿头看见。以奔儿头的聪明，只看一眼孟北京的嘴，便看透了孟北京和菜的真正关系。他她没有为这种关系保密的义务，所以第二天，全车间都明悉了几十年来孟北京哪个已被朋友们习惯了的习惯。小林子盯着孟北京的空饭盒，有些怜悯地对他她说，哎哎，您打算什么时间时候起始开端爱吃菜啊？

　　事情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九零年代的孟北京，每当他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车间里吃着饭盒里哪没有菜的午饭时，经常在心里想。他她忍受着没有菜吃的苦难，到头来受愚弄的反而成了朋友们，好似是他她骗了大伙儿坑了大伙儿所以他她还欠着大伙儿一点儿什么。一点儿什么？一点儿诚实么？可是，让菜立刻每当众出现在孟北京的饭盒里是艰难的，让孟北京立刻向朋友们承认他她其实爱吃菜是艰难的，哪么一来，似乎非可是证据不了孟北京诚实，反而更能证据孟北京曾经多么不诚实。难道这不比坚持着必须不吃菜的现实更费事么。孟北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得越发特别起来。

　　一日午休时，车间主任组织大伙儿收看省长的午间电视讲话。这是一位新来乍到的省长，这省长姓杜。杜省长号召全省人民踊跃为南方遭受水灾的灾民捐款捐物。众人都看透，加班加点生产“前进”牌线袜支援灾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孟北京也在看电视，赈灾的内容却没有给他她留下深刻印象。因为所以他她忽然发现他她认识电视里哪个讲话的新省长，他她肯定认识他她。他她不仅认识他她，他她家还藏有这省长的一本日记。年代的久远让孟北京差不多快忘了这事儿，是屏幕上的省长又引他她想起了哪久远的从前。他她死死盯着屏幕，测算着省长的年纪：不错，眼前这位五零岁左右的杜省长，三零多年前正是北京的一名中学生，一名中学红卫兵。右嘴角上哪粒小痦子不是还在么，长得更大一点儿罢了。六零年代末的壹个秋夜，他她从北京逃出来，是被孟北京的大哥接到B城家中，躲了几天又离开的。孟北京的大哥每当年也是一名红卫兵。离开以前，他她让孟北京的大哥替他她保管壹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哪时孟北京还是个小孩子，可是每当年的北京红卫兵。哪神秘的革命气质和哪个密电码一般的小本子，都使他她难以忘怀。他她还给他她端过一盆洗脚水，省长穿着高靿儿篮球鞋，脚挺臭。孟北京并不想以此表示对省长不恭，是每当年的气味令他她这回想更为真切。后来大哥患败血症死了，死前又把收藏哪日记本的责任转交给了孟北京。刚刚进厂上班的孟北京，他她偷看了哪个日记本，本子上记录了少些胆大妄为的言语，少些对每当时某几位高层领导和哪场革命不满的句子。孟北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惊惧将这小本子东掖西藏，在他她家哪有限的空间里为它换了无数个地方。他她不曾料到这位每当年的红卫兵，今日的杜省长此时此刻就坐在他她的对面，并管辖着他她所在的省。激动之中他她便冲着电视机，也冲着全车间的人宣布他她认识省长，这省长还在他她家住过。

　　孟北京的宣布引起了众人一阵轻微的议论，也仅仅是一阵轻微的议论。因为所以其实没人相信孟北京这个宣布。孟北京的“不爱吃菜”论已经蒙蔽了朋友们很多年，它只能使孟北京每当今这个“认识省长”论显得更加荒唐可笑，更加愚不可及。奔儿头发愁地看着孟北京说，唉，您也不捡个容易的事儿说。小林子连声“啧啧”着说，孟北京您干吗老是难为自个儿啊！已经患有肥胖症的李二香气喘吁吁地说，俺信了您了行不行啊孟北京，俺相信您不爱吃菜，俺相信您真是腻歪菜呀！李二香故意将话题拽回到几十年前哪“菜”的主题上，颇有些警示的意思。她还撇撇嘴作了壹个腻歪的表情，使车间里炸开一片笑声，淹没了电视里省长的讲话。

　　孟北京就在众人的笑声中大声讲述三零多年前省长躲在他她家的哪个秋夜，以及省长哪本珍贵的日记。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在笑声中叙述的孟北京这次却很沉得住气，他她想他她是有方法证据他她认识省长的，找出哪本日记便能证据。他她回到家里起始开端翻找，却发现没有头绪，因为所以掖藏日记本的地方换得太多，他她终于遗忘它到底藏在哪儿了。他她就从每一件家具入手，先像蓖头发一致把家中两间小平房南了一遍，连米袋子、面袋子和母亲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垫儿也没放过，他她拆了椅垫儿，把里边的老棉花弄得东一络、西一络。然后他她起始开端对地上的砖下手，他她一块一块地掀起砖来，渴望日记本或许就在某一块砖下边埋着。他她一无所获，搜索又从屋里搬到了院内。他她借了一柄镐头起始开端刨地，一分一寸的，他她把他她的院子深翻了一遍。有一天奔儿头来找孟北京，正碰见他她在刨院子，孟北京欣喜地对奔儿头说，您来得正好啊您可是亲眼看见，俺正找哪本日记呢。奔儿头却觉得孟北京这是有意作出刨院子的姿态给他她看的，说不定他她是听见敲门声才挥舞起镐头向院子开战的，他她故意给奔儿头看看他她孟北京的确藏有省长的日记；给奔儿头看看他她孟北京决不是从前哪个用不爱吃菜来蒙骗他她们的孟北京；给奔儿头看看为了证实这所有他她孟北京不是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了么，必要时他她甚至能上房揭瓦——为什么不呢，他她现在就应该上房。他她果真叫住了欲走的奔儿头，让他她在院子里看他她上房，说不定哪日记本就在房上。奔儿头并不想配合孟北京的上房，他她觉得眼前这个灰鼻子土眼的男人是给自个的胡话糟蹋了的人，他她不看透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个。他她一边拔腿往院外走一边劝阻孟北京说，孟北京呀孟北京，从现在起始开端俺算是相信您们家藏着省长的一本日记了，俺更相信您认识省长了，俺信了成不成啊俺信了，咱们厂的人也都信了您千万用不着上房了俺求求您了……奔儿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孟北京的院子，却更坚定了孟北京上房的决心。因为所以奔儿头越说相信孟北京认识省长，孟北京便越知道他她根本不信。他她哪口口声声的“相信”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屈尊的“相信”，一种不屑于和对手较真儿的“相信”。孟北京从何时起沦落到这种境地呢。对这种境地的感觉使他她忿忿不平，他她就忿忿不平着起始开端上房。他她揭起了很多瓦，还踩碎了少些瓦，他她把房顶弄漏了壹个大窟窿。失明的母亲听着房上的响动在屋里惊慌地叫着他她，他她又从房上转到屋内。他她捅破了多少年没有换过的让雨水洇黄变脆的纸顶棚，顶棚里的耗子随着飞扬的尘埃吱吱尖叫着东躲西藏。他她蹬着梯子手持竹竿在檩梁之间乱捣乱戳，他她甚至企图卸下一根粗壮的房梁。就在他她筋疲力尽失望和绝望已极的时间时候，他她的竹竿触到了壹个蓝印花布小包，布包落在地上，唉，他她终于找到了哪本省长的日记。

　　他她跳下梯子打开布包，宛若电影的某个镜头一致：壹个巴掌大的散布着霉斑的硬皮日记本赫然展现在眼前。孟北京急速地翻了翻本子，其中记录的正是他她记忆中的哪些内容。哪些内容在每当今已属平常，中国不会有人再为这样的内容担惊受怕。

　　他她又翻到扉页，他她记得扉页上签有作者的名字。他她记得哪签名用的是鲜艳的纯蓝钢笔水，龙飞凤舞的斜体字斜签在扉页右下角。打哪儿往后，孟北京作业本上的签名就都改作了斜体。他她会举着这有省长签名的小本子到车间去，他她要每当众证实他她叙述的所有。他她翻(www,ajml,cn)来翻去，却没有找到有签名的扉页。原来这日记本的前一半差不多已被耗子啃光了，它变成了一本没有作者的日记，说它的主人是谁不行呢。

　　没有签名的日记本让孟北京一阵气馁，他她气馁着坐在了地上，前所未有地觉出了自个的可笑。是啊，没有人看见这本日记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日记本上也没有每当今的省长、从前的红卫兵的签名。说不定这小本子是您孟北京从什么地方捡来故弄玄虚的呢。就算有人每当场看见您是从房梁上把它捅了下来，谁又能担保它不是您头天预先藏在哪儿的呢——什么？您说您连地都刨了瓦都揭了就差把房拆了难道没看见难道这也是假的？唉，必须是假的。谁不懂这是造气氛呢，若想供人传说，必得会营造这逼真的气氛，必得会编织这惊险的戏剧性。

　　孟北京想着，确切地说是替他人想着，替他人想象着一连串专门用来批驳他她、戳穿他她的话语。他她躺在了地上，仰面朝上以省长的日记本作枕；他她双腿弓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她起始开端把事情一点一滴地从后往前倒起，他她想弄清他她这几十年的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一遍遍地倒着，每次倒到他她每当众宣布他她不爱吃菜的时间时候他她的思维就停了。他她隐隐觉得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这样别扭，这样不听他她的吩咐这么趔趔趄趄地一道跌撞下来，就是从必须不吃菜起始开端的，可是他她错在哪儿呢他她招谁惹谁了？可是是谁又招他她惹他她了？他她的思道乱了，脑袋嗡嗡作响，他她觉得他她没有力量把这所有想清楚。这时他她固执地想起哪次在街上，他她嚼着满嘴生白菜帮子和奔儿头相遇的情景，他她想不通为什么他她非得在街上吃哪么一口菜不可。假如没有哪次和奔儿头的相遇，家庭生活状态完全也许是另外的样子，不是么。他她盯着自个哪只跷起来的脚，发现他她哪袜子的后跟又扭到了脚面上，耸起皱皱巴巴的鼓包。他她抖抖腿甩掉鞋，伸手把脚面上的鼓包扭回到脚后跟上。他她断定在他她的另一只脚上，哪袜子的后跟肯定也已经旋转到了脚面上，可是他她没有再去搭理他她的另一只脚，他她躺在凉森森的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