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对面

　　俺从北门市搬到南门市，多半是为了逃离肖禾的追逐。

　　俺第壹次接触的女人便是肖禾，哪时咱们念高三，肖禾被咱们男生称作“洋马”。她哪高大蓬勃的身材和手臂上浓密的金色汗毛，以及微微上翘的圆屁股，使很多人想入非非。加上她哪个既天真幼稚、又欠庄重的坏毛病——吮大拇指，更使校园里的气氛时不时地显出焦躁和压抑。

　　俺与肖禾是邻居，她家住在俺家的楼上。高考之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壹个下午，她打电话叫俺上楼，说要让俺看一致东西。俺上楼按了她家的门铃，她吮着大拇指给俺开了门。哪个长期被唾液浸淹着的大拇指离俺很近，味儿很酸，很膻，使俺心中突然像多了点儿累赘，虽然俺也同许多男生一致，为她作过少些想入非非的梦。

　　她请俺坐下，从桌上的铅笔盒里取出一张字条塞给俺说：“您自个看吧。”说完就进了厨房，就像有意给俺腾出看字条的时间。俺打开字条，上面写着“肖禾俺想和您性交”。以俺每当时不满十九岁的年纪，很为这几个字感到羞惭，感到震惊，感到太阳穴蹦蹦乱跳，还感到一种欲望的不可扼制。虽然这字条不是出自俺手，却直白地表述了俺臆想到的深处。虽然肖禾大拇指上的气味儿破坏了俺对她的整体感受，此刻俺却急迫地想再细看看整个的肖禾。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神情有点犹豫不定，两眼却坚定地望着俺。她挨着俺坐下，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好似哪小字条使她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只有俺才能帮她抹去这耻辱。或者干脆哪小字条就是俺写的，而她甘愿为俺照字条上所写的去作——和俺作。她说此刻她爸她妈不在家。见俺没反应，她又强调了一遍她爸她妈不在家，这以前俺与肖禾甚至连朋友也说不上，可是突然间她把俺弄得必须得为她作点什么。在这里俺用“为她”一词好使俺显出和她在臆想到上的区别，其实真要作起来，俺也是为俺——虽然看上去俺像个无辜者。

　　她又说了一遍她爸和她妈不在家。果然，俺的精神和欲望被这暗示抖擞起来，一套只有俺和肖禾的房子和一张只有咱们俩瞧过的字条使所有都不在话下。房间骤然变得窄小了，俺似乎顶天立地，浑身说不出的憋闷，下巴壹个劲儿哆嗦。俺伸手试着去摸她的脸颊，她闪开俺，站起来领俺走进她的房间，然后咱们在她哪张整洁的小床上作了咱们想作的。对于事情的全过程俺一样缺乏细节的记忆，尽管细节肯定存在。俺完全不记得哪天她穿的衣服，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在俺面前把自个脱光（或者没脱光）。俺只记得俺怀着战胜了所有男生的得意，怀着邪恶的激动匍匐在一堆白花花的物体之上忙活了一阵。俺手忙脚乱却装作充满活力；俺害羞腼腆却装作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因为所以要装见过世面的大男人，一样沉默不语的俺还忽然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声“挚爱的”。在俺的间接经验里，这三个字似乎是文明的作爱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这初次对它的脱口而出使俺对自个恼恨万分，因为所以它是哪样地作作，哪样地口是心非。这装腔作势的摹仿是哪样拙劣，俺盼望肖禾根本就没有听见。可是是她听见了。

　　俺的“挚爱的”使肖禾哪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每当她睁开眼时俺才发觉她一样闭着眼），她伸出双臂搂住俺的脖子，被男生们向往过的哪些汗毛蹭着俺汗津津的脸，使俺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因为所以俺觉得她这么搂俺也是一种摹仿。咱们摹仿着又在心中揭穿着彼此的摹仿行为（至少俺是这样），直到像两个陌生人一致分开。咱们快速穿好衣服，闹了别扭似的谁也不看谁。又愣了一会儿，俺离开肖禾回到自个家。一连几天，咱们碰面时不说一句话，仇人一般。俺初次领会到作这事不仅能紧密地结合男人和女人，更能残酷地分离男人和女人。俺为俺这初次的领会感到一种无处诉说的委屈：俺不曾与谁作爱，俺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机会机遇到来时“作事”。

　　很久之后俺偶然地读过一段“荆轲刺秦王”的野史，其中写到燕太子丹为了笼络荆轲使之为其效力，绞尽了脑汁。比如荆轲骑千里马游玩归来，偶然提及千里马的肝分外鲜嫩，燕太子丹马上叫人杀马取肝，烹调成菜献给荆轲；又比如荆轲夸赞一位给他她斟酒的宫女手长得好看，燕太子丹立即叫人砍掉宫女双手，放在铜盘中献给荆轲。这使俺想起了俺在肖禾家度过的哪个下午，哪个白花花的身体与肖禾本人并无关系，哪只是一堆纯物质的皮肉，好比宫女哪双放在铜盘里的手。哪双美丽的玉手倘若不复长在宫女身上，它便只能具有标本的意义。每当咱们用自个最初的全部柔情，用自个最敏感、最软弱的心灵，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咱们一无所知的神秘的少女，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象编织咱们与她们之间的传说时，这少女突然直截了每当地脱去衣裙朝咱们逼来，爱和柔情便逃遁了，剩下的只有看透的欲望和粗鲁。更何况，俺对肖禾从来就不曾发生“软弱的柔情”，事后俺甚至怀疑哪张小字条是她自个写的，她假借他人之口说出了她想要俺作的，俺则利用了这“假借”。俺的虚荣俺的好奇俺满脑瓜的胡思乱想和这“假借”纠缠在一起，助俺完成了这初次的毫无意思的体验。为此俺憎恨肖禾，她的手段使俺领略了也丧失了俺应该体味和享受的所有：细致的顾盼，美妙的暗示，彼此相见时哪心花怒放的情绪，甚至平淡无奇的琐碎对话。

　　后来俺等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肖禾没有等到。四年之后俺大学毕业又回到北门市，肖禾早在北门市一所大学的实验室找到了上班。咱们仍然是邻居，在校园里肖禾仍然被人想入非非，其中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稍具阅历的教师。有壹次她坦率地告诉俺，她已经和几个男人有过交往，他她们使她体味了这件事情的快乐，也使她学会了怎样快乐。她却所以而更加想念俺。她要弥补从前咱们哪苦涩而又尴尬的历练，她要像个真正的女人哪样把俺应得的所有给俺。每次见面谈话，咱们应该是先绕着这个主题，可最终还是归到这个主题之下。说这话时她已不像每当年哪么拘谨、生硬，却仍然吮着大拇指，有一刹那间俺觉得她像个淫荡的白痴。白痴并不是不能激起人的欲望，有时间时候在街角垃圾桶旁坐着的女乞丐、女傻子会莫名其妙地引起男人(www,ajml,cn)理直气壮的冲动，使俺相信人有时间时候会有一种自然的企盼淋漓尽致地亵渎自个的妄想。

　　肖禾并不是乞丐、傻子，她所以又激发起俺的兴致，正因为所以她声称她和除俺之外的少些人干过，而他她们给了她快乐。这使俺恨不得立刻将她按倒在地立刻讨伐她，以证实俺的出色。此时俺的状态好比两个为了吉尼斯纪录而比赛喝啤酒的人，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他她们对啤酒的爱，而是战胜对方的渴望。肖禾就是啤酒，俺必得通过这啤酒来挽回从前的手忙脚乱，从前的羞涩腼腆，从前哪一声虚假作作之至的“挚爱的”。

　　咱们重复了哪个下午的事情。事后肖禾夸奖了俺，她甚至激动得哭起来，任鼻涕眼泪乱七八糟地往下流。她说她相信这几年俺肯定也有过女伴，可是她不在乎，她要用跟俺结婚来证实她的不在乎——这时仿佛俺又成了哪比赛中的啤酒。

　　俺还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同肖禾结婚。她的坦率能勾起俺的性欲，她的坦率也使俺比任何时间时候都更加明确了：俺不要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