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绿色的书简

　　梅梅、素素、圆圆、满满、小弟和小妹：

　　每当俺一口气写完了您们六个名字，俺的心中起始开端有着异样的动容感慨，这种心情恐怕很少有人会体会的，除非这人也是五个小妹和壹个小弟弟的大姐，除非这人的弟妹也像您们一致惹人恼又惹人爱。

　　此刻正是清晨，想您们也都起身了吧？真想看看您们睁开眼睛时的样子呢：六个人，刚好有一打亮而圆的紫葡萄眼珠儿，想想看，该有多可爱——十二颗滴溜溜的葡萄珠子围着餐桌、转动着、闪耀着，真是一宗可观的财富啊！

　　现在，太阳升上来，雾渐渐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绿，看起来绵软软地，让俺觉得即使俺不小心，从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会擦伤一块皮的，顶多被弹两下，沾上一袜子洗不掉的绿罢了。还有哪条绕着山脚的小河，也泛出绿色，哪是另外一种绿，明晃晃的，像是搀了油似的，至于山，仍是绿色，却是一堆浓郁郁的黛绿，让人觉得，不管从哪里下手，都不能拔开一道缝儿的，让人觉得，即使刨开它两层下来，它的绿仍然不会减色的。此外，俺的纱窗也是绿的，极浅极浅的绿，被太阳一照，每当真就像古美人的纱裙一致飘缈了。您们想，俺在这样壹个染满了绿意的早晨和您们写信，俺的心里又焉能不充溢着生气勃勃的绿呢？

　　这些年来(www,ajml,cn)俺很少和您们写信，每次想起来心中总觉得很愧疚，其寮俺何尝遗忘过您们呢？每日夜晚，每当俺默默地说：“求全能的天父看顾俺的小弟弟小妹。”俺的心情总是激动的，而您们六张小脸便很自然地浮现在俺脑中，每每当此际，俺要待好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俺常想要告诉您们，俺是何等喜欢您们，尽管咱们拌过嘴，打过架，赌咒发誓不跟对方谈话，可是如今俺长大了，俺便看透，咱们原是一块珍贵的绿宝石，被一双神奇的手凿成了精巧的七颗，又系成一串儿。小弟弟小妹们，咱们真该经常常常记得，咱们是不能分割的一串儿！

　　前些日子俺曾给母亲寄了一张毕业照去，不知道您们看到没有，俺想您们对哪顶方帽子都很感兴趣吧？俺却记得，每当俺在照相馆中换上了哪套学士服的时间时候，眼眶中竟充满了泪水。俺常想，拼搏奋斗四年，得到壹个学位，混四年何尝不也得壹个学位呢？所不同的，大概或许惟有冠上哪顶帽子时内心的感受吧！俺记得哪天俺曾在更衣镜前痴立了许久，俺想起了咱们的祖父，他她赶上壹个科举甫废的年代，什么功名也没有取得；俺也想起了咱们的父亲，他她是个半生戎马的军人，必须也就没有学位可谈了。则俺何幸成为这家族中的第壹个获得学士学位的人？这又岂是俺一人之功，生长于这种乱世，而竟能在兔于冻馁之外，加上进德修业的机会机遇，上天何其钟爱俺！

　　俺不希望是咱们家仅有的一顶方帽子，俺盼望您们也能去争取它。真盼望将来有一天，咱们老了，朋友们把自个的帽子和自个的儿孙的帽子都陈设出来，足足地堆上一间屋子。（记得吗？“一屋子”是咱们形容数目的地最高级形容词，有时间时候，一千一万一亿都及不上它的。）

　　在哪顶帽子之下，您们能看到俺新剪的短发，哪天为了照相，勉强修饰了一下，有时间时候，实在是不像样，俺却爱引用肯尼迪总统在他人攻击他她头发时所说的一句话，他她说：“俺相信所有治理国家的东西，是长在头皮下面，而不是上面。”为了这句话，俺就愈发忘形了，不管是哪一种发式，俺很少把它弄得服贴过，可是俺希望您们不要学俺，尤其是小妹们，更应该时常修饰得整整齐齐，妇容和妇德是同样值得重视的。

　　必须，您们也会看到在头发下面的哪双眼，尽管它并不晶莹美丽，像小说上所形容的，可是您们可曾在其中发现一丝的昏暗和失望和绝望吗？没有，您们的大姐虽然离开家，到壹个遥远的陌生地去求学，可是她从来没有让目光下垂过，让脚步颓唐过，她从来不沮丧，也不灰心，您们都该学她，把眼睛向前看，向好无比远大的前程望去。

　　您们还看见什么呢？看到哪件半露在学生服外的新旗袍了吧？您们同学的大姐也许也有一件这样的白旗袍，可是您们能骄傲，因为所以您们大姐的这件和她们或有所不同，因为所以俺是用脑和手去赚得的，不久往后您们会发现，壹个人靠争取赚得自个的衣食，是多么快乐而又多么骄傲的一件事。

　　最终，您们必定会注意到哪件披在外面，宽大而严肃的学士服，爱穿新衣服的小妹也许很想试试吧？其实这衣服并不好看，就如获得它的过程并不平顺一致，人生生命中有很多东西应该是这样的。美丽耀眼的东西在家庭生活状态中并不多见，而获得任何东西的过程，却没有不艰辛的。

　　俺费了这些笔墨，俺所想告诉您们的岂是一张小照吗？俺何等渴望让您们明了俺所明了的，付上俺所付上的，得着俺所得着的，俺何等地企望，您们都能赶上俺，并且超越俺！

　　梅梅也许是第壹个步上这条道的，因为所以您即将高中毕业了，俺希望您在最终两个月中发愤读点书，俺一向认为您是很聪明的，也许是因为所以聪明的缘故，您对教科书丝毫不感兴趣。其实以往俺何尝甘心读书，俺是宁愿到校园中去统计每一朵玫瑰花儿的瓣儿，也不屑去作代数习题的。可是是，小妹，不管怎样，咱们不能勉强每一件事都如咱们的意，咱们固然应该学咱们所爱好的东西，却也没有理由摒弃咱们所不感兴趣的东西。俺知道您也喜欢写作的，前些日子俺偶然从壹个同学的剪贴簿上发现咱们两个人的作品，私心窃喜不已，这证据咱们两人的作品不可是被刊载，也被读者所喜爱，俺为自个欣慰，更为您欣慰。您是有前路途的，不要就此截断您上进的道。大学在向您招手，您来吧，大学会训练您的思想，让您通过这条道而渐渐臻子成熟和完美。

　　素素读的是商职，这也是好的，咱们家的人都不长于计算，您好好的读，倒也能替朋友们出一口气。近期家中的芒果和橄榄都快熟了，您一向好吃零食，小心别又弄得胃痛了。您有壹个特点，就是喜欢瀑亮的衣服，其实这也不算坏事，正好能补俺不好打扮的短处，只是还应该把自个喜欢衣服的心推到他人身上去，像杜甫一致，以天下的寒士为念，再者，将来您不妨用自个的争取去换取您所心爱的东西，这样，正如俺刚才所说的，您不可是能享受“获得”的喜悦，还能享受“去获得”的喜悦。

　　圆圆，您正是十四岁，俺很明了您这种年纪的小孩子，这一段日子是最不好受的了，自个总弄不清楚该算成人还是小孩，不过，时间自会带您度过这个关口。您的英文和数学总不肯下功夫，这也是俺的老毛病，如今俺渐渐感到自个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亏，您才初二，所有从头作起，并不为晚，许多人一生和资源，应该是在您这种年纪的时间时候贮存的。俺知道，您是可造之才，俺期待着看您达成成功，看到您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您小时间时候，俺的同学们每次看到您便喜欢叫您“小甜甜”，俺希望您不仅让他人从您的微笑里领到一份甜蜜，更该让父母和所有关切您的人，从您的达成成功而得到更大的甜蜜。

　　至于满满，您才读小学四年级，俺常为您早熟的思想担忧。五岁的时间时候，您画的人头已不逊于任何一位大姐了，六岁的时间时候，居然能用注音字母拼看编出一本简单的传说，并且还附有插图呢！您经常常常恃才不好读书，而考试又每每名列前茅。其实，俺并不欣赏您这种达成成功，俺希望每壹个人都尽自个的力，不管他她的才分怎样，上天并没有划定一批人，准许他她们能单凭才气而达成成功。您还有壹个严重的缺点，就是好胜心太强，不管是吃的、是穿的、是用的，您从来不肯输给他人，往往为了一句话，竟能负气忍一顿饿。记得俺说您是“气包子”吗？实在和人争并不是一件好事，原来您在姐妹中能算作最漂亮的壹个。可是您自个哪副恶煞的神气，把您的美全破坏了。渐渐的，您会看透，所谓美，不是尼龙小蓬裙所能撑起来的，也不是大眼睛和小嘴巴所能凑成的，美是一种说不出的品德，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也许现在您还不能体会，将来您终会领悟的。

　　小弟弟，提到您，俺不由得振奋了，虽说重男轻女的时代早已过去，可是您是咱们家唯一的男孩，不管怎样，您有着更要紧的位置。近期您长胖一点了吧？早几年咱们曾打过好几架，也许再过两年俺便打不过您了。在家里，俺爱每壹个小妹，可是无疑的，俺更期望您的达成成功。俺属蛇，您也属蛇，咱们整整差了壹个生肖，俺盼望壹个小弟弟，盼望了十二年，俺又焉能不偏疼您？必须俺的意思并不是说俺要对您宽大一点，相反地，俺要严严地管您，紧紧钉您，因为所以，您是唯一继承大统的，您只能达成成功，不能失败。

　　咱们常爱问您长大后要作什么，您说要沿着一条街盖上几栋五层楼的百货公司，每个大姐都分一栋，并且必须要在阳台上搭一块板子，彼此沟通，朋友们便能跳来跳去的玩。您想得真美，小弟弟，俺很高兴您是这样壹个纯真可爱、而又肯为他人着想的小男孩。

　　您也有缺点的，您太好哭了，缺乏一点男小孩子气，或许是姐妹太多的缘故吧？梅姐曾答应您，依靠您有一周不哭的记录，便带您去钓鱼，您却从来办不到，不是太可惜吗？小弟弟，俺不是反对哭，英雄也是会落泪的，可是为了丢失壹个水壶而哭，却是毫无道理的啊！人生生命路途中处荆棘多着呢，哪些历练将把咱们刺得遍体流血，假如您现在不能忍受这一点的不顺，将来您怎能接受人生生命更多的磨炼呢？

　　最终，小小妹，和您谈话真让俺困扰，您太顽皮，太野，您真该和您大哥调个位置的。记得俺小时间时候，总是梳着光溜溜的辫子，会在母亲身边，听七个小矮人的传说，您却爱领着四邻的小孩子一同玩泥沙，直弄得浑身上下像个小泥人儿，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脸颊，才回来洗澡。俺无法责备您，您总算有壹个长处——您长大往后，一定比俺活泼，比俺勇敢，比俺勇士。将来的时代，也许必须您这种典型才能适应。

　　您还小，有很多话俺无法让您明了，俺只对您说一点，您要听父母和教师的话，听大哥大姐的话，其实，作壹个听话者比壹个施教者是幸福多了，俺常期待仍能缩成壹个小孩，像您哪样，连早晨起来穿几件衣服也不由自个决定，可惜已经不也许了。

　　俺写了这样多，朝阳已经照在俺的信笺上了，您们大概或许都去上学了吧？对了，您们上学的道上，不也有一片稻田吗？您们一定会注意到哪新稻的绿，您们会想起您们的大姐吗？——哪家庭生活状态在另一处绿色天地中的大姐。哪么，俺教您们，您们应该仰首对穹苍说：“求天父保佑咱们在远方的晓大姐，叫他她走道时不会绊脚，睡眠时也不会着凉。”

　　现在，俺且托绿衣人为俺带去这封信，等傍晚您们放学回家，它便躺在您们的书桌上。俺希望您们不要抢，依靠静静地坐成壹个圈儿，由壹个读给朋友们听。读完之后，俺盼望您们中间某个比较聪明的会站起来，望着庭中如盖的绿树，说：

　　“俺知道，俺知道大姐为什么写这封信给咱们，您们看，春天来了，树又绿了，大姐要咱们也像春天的绿树一致，不停地向上长进呢！”

　　每当俺在逆旅中，遥遥地从南来的薰风中辨出这句话，俺便要掷下笔，满意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