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安德烈的夜晚

　　这座城市和棉花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它四周的乡村，农民几百年来靠种棉为生。所以，每当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围中矗立起来，人们就想，让咱们拿什么来作这城市发展的根基呢？咱们有棉花，也许咱们应该建造纺织厂。于是，从五零年代起始开端，这座城市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说它一口气，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咱们形容哪些身大力不亏的强壮妇女，说她们一口气生了多少个小孩子。这些纺织厂，不仅设备、厂房、技术由苏联人提供，就连家庭生活状态区的建造也由苏联专家一手设计。很快的，这些纺织厂和由它们派生出的家庭生活状态区就占据了这城市近一半的面积。如今，每当九零年代的咱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间时候，咱们一面端详着哪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哪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共产主义的浪漫热情。比方说每一片家庭生活状态区内整洁规矩的绿地花园；比方说与花园们相匹配的职工俱乐部。在每壹个俱乐部屋顶上，都竖着两个相隔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舞——会。远远看去，这两个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两个彼此相望、却永久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独的舞者。

　　接着，有外地工人为支援纺织厂的生产一批批进入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学会了吃鱼；上海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体味了糯米的奇妙。这是壹个由纺织工人填充起来的城市，壹个让苏式住宅覆盖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或许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她所起，名字本身也是每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的父母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由上海搬入这里支援城市建设的，他她们应该是中学教师。父亲穿过苏联印花布衬衫，母亲也穿过苏式“布拉吉”。每当年他她们都向往过苏联老大哥的美妙家庭生活状态，他她们也希冀着小安德烈长大之后能够去苏联留学。必须，他她们想不到国际局势和国内局势的快速变幻，使安德烈不再会有去往苏联的也许。不过，假设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么？他她的父母从没问过他她有什么打算，他她的打算对他她们也许并不要紧。

　　哪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她似乎属于哪种年纪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她很少自个作主选择什么，他她就读的小学、中学应该是父母替他她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她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校园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作了阻止：意义不大。他她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到了后来，“文化大革命”起始开端了，社会一片混乱，校园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村插队，安德烈却由于母亲壹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每当起工人。这在每当时特别叫人羡慕。可是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她留在城市作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块儿上了同一所中学。小时间时候，他她们永久坐同桌，他她们一块儿写作业，他她们合伙组装矿石收音机，他她们互相串门——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刚家去。李金刚的父母应该是来自天津的纺织工人，他她们家就在纺织厂的某一片苏式住宅区里。安德烈喜欢李金刚的居住环境，哪些一模一致的楼群和一模一致的楼间花园给了他她一种家庭生活状态本身的宽厚和稳定感，不管从哪壹个单元里出来的居民应该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觉这些大楼的哪一扇门都能是李金刚的家。安德烈的家是不具备这种气质的，他她家住在父母为之上班的中学宿舍区，有点严肃，叫人拘谨。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区大门口哪个冰棍车上买过冰棍喝过汽水，也在周末的夜晚，溜进戳有“舞会”大字的职工俱乐部瞧过大人跳舞。他她们还在小花园里剥过一只死猫的皮（猫系李金刚掐死）。“文化大革命”刚一起始开端，高年级的少些造反同学曾经在校园里堵住安德烈，质问他她为什么起壹个“苏修”才叫的名字，安德烈回答不出，旁边的李金刚挺身而出地替他她作了回答：“为吗不能叫？知道安德烈的‘德烈’是哪个德哪个烈么？是朱德的德列宁的列！”高年级同学被朱德和列宁震住了，李金刚的天津口音也使他她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李金刚的机智勇敢更是让安德烈深深折服。立刻在相每当一段时间内，他她把自个哪个烈字去掉了下边四个点。日月如梭，李金刚始终是安德烈须臾不可缺少的挚友。他她们从两个男生长成了两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安德烈娶了自个的表妹，李金刚一样在纺织厂每当电工，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

　　安德烈的表妹是安德烈姨妈的女儿，因为所以父母早逝，她从小就家庭生活状态在安德烈家里。安德烈对表妹很好，表妹也十分依恋安德烈。安德烈的父母早已看出了这种依恋，出于对这女小孩子的怜惜，他她们愿意安德烈娶她为妻。或者，这种考虑还出于上海人的清高和对这座城市的提防，他她们愿意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他她们暗示安德烈，安德烈接受了这暗示。每当他她接受了这暗示的时间时候，他她第壹次试着用打量恋人的眼光打量他她的表妹，最终他她发现不管怎样她更像是他她的小妹而不像他她的恋人。她苍白、纤弱，下颏尖尖的，老爱半张着嘴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又仿佛随时要您告诉她什么事应该怎么作。安德烈望着他她的表妹，执拗地想起他她刚每当工人哪会儿，十七岁吧，有一天和李金刚一块儿到纺织厂浴室去洗澡。哪是一间男女合用的浴室，男女轮流使用。他她们进来的一小时前，女工们刚刚使用过这间浴室。虽然浴池里的澡水已经换过，可是室内仍然蒸腾着让男人敏感的女人的体味儿。安德烈就在迈进浴池的时间时候，就在一团团热乎乎的女人气味中，发现浴池边缘散落着几枚女工遗忘的黑色发卡，其中一枚还缠绞着一丝纤细的长发。他她长久地盯着它们，体内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她几乎无法自持，他她把自个潜入池中以遮掩自个的羞涩。他她冲动着，头脑里闪过班上少些女生的样子，他她发现他她头脑中的女性里没有他她的表妹。

　　情感是什么呢？情感是怎样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她已经决定结婚了。父母为他她们搞了壹个小小的订婚仪式，没请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马和一桌有别于平时的晚饭。哪是食物比较匮乏的年代，桌上摆一瓶八毛五分钱的红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庆。全家人都喝了少些酒，表妹也兴奋地猛喝一大口，最终她让酒给呛着了。酒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抖得厉害。每当她终于平息了咳嗽，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安德烈注视着表妹跳动的眼皮，他她看见有一颗眼泪从她稀疏的睫毛下边钻出来，顺着眼角流到颧骨上。表妹的眼泪使安德烈有种重任在肩之感，他她就仿佛是要替他她的全家、也替他她死去的姨父和姨妈承担起照顾这孤女一生的义务。他她认可了这个其实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他她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每当他她走进哪片熟悉的楼群，每当他她推开李金刚家哪扇被他她推过无数次的门时，他她几乎落下泪来。李金刚知道他她要说什么，拉着他她到小酒馆喝酒。可是是安德烈什么也没说，他她也没有掉泪。他她只是依靠看见李金刚，和李金刚呆一会儿。在安德烈的家庭生活状态里，从前没有，往后也再没有别的男性朋友了。

　　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老婆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依靠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她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因为所以他她是个健康的男人，他她体态匀称，行动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备这样的健康他她理应照顾病弱的亲人。也许不仅仅因为所以他她健康，是他她哪后退的思维使然吧；家庭生活状态要俺这样啊。有时间时候他她想。他她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作饭……到了九零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进厂之初，罐头一词在中国还是与奢侈一词联在一起的，它不仅标志着食品的壹个至高无上的档次，也常见于某人用于揭发批判某人的腐朽家庭生活状态方式，诸如：“某某一家不顾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竟然经常常常拿罐头每当饭吃，甚至把吃不完的罐头倒进垃圾箱，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头是尊贵的，罐头又似乎应该受到鄙视。可罐头毕竟是馋人的，于是作罐头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视。哪时安德烈每月都能从厂里带回少些免费的罐头给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植，糖水鸭梨……这是厂里给工人的优惠。这种时间时候他她从不遗忘李金刚，他她常在下班之后回家以前，拐到李金刚家也给他她放下两听糖水蜜桃什么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够吃饱饭，还能隔长补短地享受壹个罐头，家庭生活状态就显得挺安稳。安德烈和李金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她们对家庭生活状态是满意的。

　　可是是时代不饶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每当这个城市忽然有一天连美国苹果和委内瑞拉香蕉都在水果摊子上随处可见时，每当人们口袋里的人民币也渐渐多起来时，人们为什么必须要光顾哪些吃着不新鲜，开起瓶来又费劲的糖水蜜桃罐头们呢。安德烈的罐头厂只能生产千篇一律的水果罐头，没有上马新品种的技术、资金和设备，它就只能走下坡道。到了后来，工资发不出来，厂里就用罐头顶工资，每月发工资哪天，工人们只能把几箱罐头领回家。

　　安德烈在封盖车间干活儿，从前他她坐在传送带前看无数玻璃瓶从眼前流过，他她坐着，手下的瓶瓶罐罐被封盖机咬住瓶口，密封之后再从机器下滑出来，闭着眼他她也能毫无差错地将它们各归其位。这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无需动用强体力，却尽动用体力之外的言语——闲聊天，久而久之这车间的工人就把聊天每当作了劳动的一部分。安德烈的对面坐着壹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所以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谈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每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她发现他她生命的二分之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她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历练，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父母虽然应该是上海人，可他她最爱吃饺子；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姚秀芬知道安德烈有个朋友叫李金刚，纺织厂的电工，还会修半导体收音机。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就在这城市的周围种棉花。他她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她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间时候迟到，是因为所以给老人换尿褯子……他她们有一搭无一搭、有上句没下句地聊着，姚秀芬羡慕安德烈好听的普通话，却不修饰她的本地口音。她还使安德烈知道了很多这城市独有的词，比如她把“告诉您”叫作“递说您”；请人拿好一件东西时，她会说成“捉住它”。姚秀芬的本地话使安德烈觉得真实而有生气，她的口音伴随着封盖机单调的“咔哧、咔哧”声，从不使安德烈感到沉闷。中午了，每当他她们更熟少些的时间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在这时姚秀芬比安德烈表现得要主动，每当她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往后，她的饭盒里有时间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少些似是而非的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她观察着安德烈制造的食品，告诉他她制作面食的少些常识，比如饼煳的原因也许有两个，一是火急，二是面硬。还有什么“软面的饺子硬面的面”之类的口诀。有壹个中午，车间里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在逮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她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您是壹个男人，可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可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不随意品评他人的家庭。安德烈却还是从姚秀芬哪不期而至的眼泪里发现了一种关切。这使他她感到陌生，又有点不安。多年来他她好似已经成了壹个不依靠被关切的人，他她更是壹个不依靠让异性为他她落泪的人。每当时他她很想抬起手为她擦擦眼泪，犹豫之间，却见姚秀芬自个很快地把泪擦干，并争取对他她笑笑。他她们的眼光碰在一起，安德烈发现姚秀芬哪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速冻饺子。有一天安德烈带来一盒速冻饺子，想以此阻止姚秀芬再为他她包饺子。姚秀芬却对安德烈的饺子嗤之以鼻：贵，她说。也不香，她说。她撇着嘴，像壹个家庭妇女在家庭利益受到侵犯时表现出的哪样。

　　安德烈说，包饺子太麻烦。

　　姚秀芬说，您高兴俺就不嫌麻烦。

　　安德烈说俺挺高兴。

　　姚秀芬说您高兴俺就高兴。

　　安德烈说您高兴俺也高兴。

　　姚秀芬说您高兴俺更高兴。

　　安德烈说您高兴俺更更高兴。

　　至此，他她们突然打住不再谈话，就像被彼此这畅如流水的对答吓住了。

　　这样的日子，安德烈和姚秀芬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封盖车间闲散的聊天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在急躁地激烈地讨论着怎样才能离开这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闭口不谈这个话题，虽然他她们知道，这话题于他她们也是万分紧要的：物价在涨，医疗没有保证，堆在家里权作工资的水果罐头没法处理——眼下谁也怕一日三餐拿罐头每当饭吃，安德烈念初中的女儿又因病休了学……他她们却不谈这个话题，仿佛要共同坚守住他她们持续了二十几年的闲聊，或是深怕所以谁会比谁先离开一步。这时间时候李金刚到安德烈家去找安德烈了。

　　李金刚近期也一样在为离开纺织厂奔走。时代的发展使棉农们越来越不愿意种棉花，他她们或是捡着好伺候的种，或是干脆离开土地外出去作生意：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吸引力。这城市的纺织厂原料就奇缺了，工厂的工资也是有了上月没下月。李金刚在为自个找出道的时间时候，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播电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他她立刻臆想到了安德烈，便撺掇安德烈去试试。他她勉励安德烈说在小学您朗诵就比他人好，说不定能考上。从其实出发，离开罐头厂家庭生活状态才有希望。

　　是啊，从其实出发，离开罐头厂家庭生活状态才有希望。安德烈也这么想。他她觉得他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希望”这个概念了，他她又觉得广播电台对他她是太遥远了，是李金刚的提醒才使他她回想起小时间时候他她的确酷爱过朗诵。他她还在这时想起了姚秀芬。他她想着，又竭力打断着这想念，姚秀芬是他她的什么人啊。就在他她怀疑、畏缩、自卑的时间时候，李金刚又自作主张为他她报了名，并陪他她去应试。最终安德烈被广播电台选中。

　　安德烈是封盖车间第壹个找到新职业的人，并且这新职业是这样地让朋友们觉得不可企及。他她们要他她请客，在壹个青工的提议下，他她们还“揍”了安德烈一顿。“不打您一顿真是咽不下咱们心里这口气啊！”他她们嘻嘻哈哈地把安德烈推来掇去，他她们的话又热乎又知己。姚秀芬和两个女工在一边看着，笑得比他人更厉害，她有些夸张地拍着手，把腰弯得很低。安德烈从来没听她这么高声地笑过，他她觉得他她的心都要碎了。

　　姚秀芬的笑声还使安德烈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她非常希望能有壹个清静的地方，能有壹个单独的时间和姚秀芬在一起。他她奇怪为什么二十多年他她们从来没有设想过单独在一起哪么壹次，二十多年他她们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哪样，距离是这样迫近，却永久平行着伸向不知去处的远方。就在这天下班前，他她叫住了姚秀芬，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他她是问她的往后，就告诉他她说，她和男人也许去乡下给承包了果园的壹个亲戚打工，劳累是劳累，钱比罐头厂有保证。他她仍不放她走，断断续续地说着词不达意的意思，哪是壹个幽会的意思，是壹个多年来始终被他她们有意无意不断掩埋的意思。可是是姚秀芬立刻领会了，她知道这将是他她们的告别，而这告别不是为了再见。她没有忸怩，只问了一句：“您觉得哪天好？”他她告诉她，他她打算去找李金刚。

　　夜晚安德烈找了李金刚，李金刚为此作了壹个切实可行的策划：明天，晚饭往后，七点钟以前，他她会把老婆小孩子引到岳丈家中，空出房子给安德烈，时间是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明晚七点至一零点，李金刚家是独属于安德烈和姚秀芬的。李金刚说完每当即把家门钥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攥住李金刚的钥匙，就像攥住了壹个暧昧而又确凿的其实事实，这其实事实让他她突然糊涂了一下，也突然惊怕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安德烈就把夜晚的安排告诉了姚秀芬，姚秀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壹个白天，他她们很少讲话，心中擂着鼓，脸上却加倍地漠然。中午，姚秀芬一反常态连午饭也不吃，说是要回趟家。她的回家使安德烈禁不住一阵阵胡思乱想，他她想她是躲了俺吧，他她想她是后悔了吧。直到下午上班姚秀芬准时出现在车间里，安德烈才定住神。

　　下班了，安德烈和姚秀芬骑上自行车各走各的，他她们在李金刚家附近一家电影院门前碰了头，一块儿把车存上，再步行着往李金刚家走。这是安德烈的主意，他她觉得把车骑到李金刚的楼门口目标太大。

　　这是初春的壹个夜晚，乍暖还寒的气候，华灯初上的时刻，安德烈和姚秀芬向着李金刚的家，向着纺织厂哪片家庭生活状态区走。他她们走得很急，像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又像是怕这宝贵的三个小时耽误在道上。他她们似乎都知道他她们奔了李金刚家要去干什么，这共同的知道又使他她们不约而同地有点慌张和惭愧。就这样，只半站地的道，他她们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终于，安德烈看见了哪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夜幕下。他她看见了进入住宅区的大门口，从前停着冰棍车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闪着霓虹灯招牌的美容厅。他她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她们正在接近目的地地，可是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所以他她发现他她遗忘了壹个致命的疑问：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来他她就像出入自个家一致地出入李金刚的家，他她不用也从来没打算记一记李金刚的门牌号码。他她对李金刚家的熟悉是一种无需记忆的熟悉，就像壹个每日逮饭的人，每当他她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她用不着提醒自个“别送进鼻子里去”。可是这个夜晚，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夜晚，他她丧失了记忆。他她仰望着在夜色中显得更加一模一致的笨重的楼群，仰望着哪些被漠不关心的灯光照亮的窗，甚至连李金刚家哪座楼的方位也找不准了。他她就像掉进了壹个陷阱，壹个荒诞无稽的噩梦。他她被急出了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夜风吹得他她打颤。他她手握李金刚的钥匙，哪钥匙几乎被他她攥出水来。站在他她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她，更让他她焦虑无比。他她走进一处楼间花园，妄想以此唤起记忆。可是是他她发现这里的花园一模一致，站在花园里他她无所丰收，这里没有丝毫痕迹能让他她发现李金刚的家之所在。他她们出了花园，又走上了楼间两道。偶尔有人打他她们身边匆匆走过，安德烈几次下决心开口打听，却几次放过了眼前的人。因为所以他她是安德烈，他她觉得他她无法开口。可他她们不能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安德烈逼迫自个必须硬着头皮朝一幢也许是李金刚家的楼房走。他她们走进了哪楼，安德烈假装着记起了单元、楼层的房号，就算是为了安慰姚秀芬他她也要假装。他她假装着已经找到了门，伸出钥匙去捅哪扇门的锁，可是他她没能捅开，因为所以这扇门里有动静。接着门哗地开了，房内传出麦克尔·杰克逊的歌声，壹个二零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冲安德烈说：“您想干什么！”年轻人哪张营养很好的脸上是公开的敌意。安德烈愣在哪里，就像小时间时候遭到高年级同学质问时哪样答不上话来。身后的姚秀芬却显出少有的镇静，她说这不是李金刚的家么，咱们是李金刚的亲戚，住在他她家的。年轻人说什么李金刚啊这楼里没有叫李金刚的。说完砰地关了门。

　　安德烈和姚秀芬逃也似的出了楼，只有再次把自个投进黑暗。钥匙仿佛握在安德烈手中，他她却不敢再去试着捅一扇没有把握的门。哪一扇门里都也许有人，哪壹个人都能理直气壮地问他她为什么乱捅他人家的锁，必要时他她们完全有也许被扭送到派出所。这想法让他她们气馁，也使他她们狼狈。他她们没有目的地，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她和李金刚在这里作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地事情却没有一致能帮他她记起李金刚的家。时间在跑路，他她们不敢看腕上的手表，可是他她们都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时间在跑路，一零点钟就这么来到了。一零点钟让安德烈作出决定，他她们应该离开这里了。安德烈追随着远处的霓虹灯，朝着哪间美容厅走。在一盏道灯下，他她扭头看了一眼姚秀芬，他她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许多。他她看着她，像是问：咱们在哪儿分手？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的壹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她说：“饺子，您的。”安德烈就去接饭盒，心中想着，却原来姚秀芬连晚饭都准备好了的啊。他她奇怪壹个夜晚他她竟没看见她手中拿着壹个饭盒，他她也才看透了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她接了饭盒，可是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www,ajml,cn)说您别管您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哪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她们都已看透，这所有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安德烈离开了罐头厂，去广播电台报到。他她将在经过壹个月的短训后，成为该台壹个经济栏目的地播音员。这晚他她独自去了李金刚家，像要验证自个，像要考试自个。他她顺利地走过了哪间美容厅，顺利拐进黑沉沉的楼群。他她无遮无碍地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李金刚的楼，敲响了李金刚的门。门开了，李金刚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告诉安德烈，每当今他她闲得无聊，在街上花四块钱买了两张社会福利奖券，居然连中两辆自行车！安德烈似听非听，只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俺以为俺再也找不到这儿了。”

　　这晚他她没有走进李金刚的家，他她向他她的挚友道了别，下了楼，又独自在楼房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职工俱乐部里传来的节奏激烈的音乐声，说不清心中是安静还是疼痛。他她已经出人意料地逃离了哪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可他她分明觉得，他她连同他她哪个背时的名字——安德烈，又被一同网进了这片苏式旧楼。他她和这些旧楼有着一种相似的背时，所以他她和它们格外容易相互愚弄。他她想起连李金刚也要离开这些旧楼了，李金刚准备辞职开一间家用电器修理部。安德烈家的冰箱已经坏了两个月，他她打算过几天让李金刚帮他她修修冰箱。这才是他她的家庭生活状态。

　　他她骑上车往家走，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哪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备继续用它装往后的午饭。他她觉得家庭生活状态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她就被这个城市彻底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