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您的眼睛里有俺

　　“女娲就捡了很多很多五色石，就是有五种颜色的石头，又采了大把大把的芦苇，芦苇呀？就是一种长得很高的草，长在河边。咱们院子里不是种着芒草吗？对，芦苇跟芒草长得很像。

　　“女蜗就在石锅里头煮哪五色石，用芦苇烧火。火很烫，五色石就被煮成石浆了。石浆呀？就和稀饭一致，对，和麦片粥一致，黏黏糊糊的……”

　　壹个白雾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对面坐着。华安跨坐在母亲腿上，手指绕着母亲的长发。

　　“您记不记得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

　　安安沉吟了一下，说：“下雨，共工。”

　　“对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哪火神的名字母亲忘了——”

　　“祝融啦！母亲笨。”

　　“好，祝融，打架的时间时候把天戳了壹个大洞，所以大水就从天上冲下来，把稻田冲坏了——稻田呀？

　　“草原哪边有麦田对不对？稻田跟麦田很像，可是稻田里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农夫灌的。哪稻田哪，好香，风吹过的时间时候，像一阵绿色的波浪，推过来淡淡的清香……”

　　母亲想起赤脚踩在田埂上哪种湿润柔软的感觉，想起在月光下俯视稻浪起伏的心情。她曾经在壹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壹个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顺着香气醒过来，寻找清香来处，原来是窗外弥漫无边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笼在白雾里……“俺讲到哪里了？哦，女娲看到人受苦，心里很疼，想救他她们，所以去补天。可是安安，您记得人是谁作的吗？”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有一天飘到壹个湖边，看见清水中映着自个的影子：长长黑亮的头发，润黄的皮肤，好看极了。她想，这美丽的地上没有像她一致的东西，太可惜了。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边，抓了把黏土，照着湖里头自个哪个样子，起始开端捏起来。

　　“哎，安安，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在听呀？不听俺不讲了？！”

　　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壹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吹一口气，哪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母亲！母亲！’女娲看见哪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个的影子一模一致。”

　　“安安，您到底在看什么？”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母亲的眼珠，母亲闪开了。

　　“您在干什么，宝宝？”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母亲，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您在看什么？”

　　“俺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壹个字壹个字地宣布：

　　“母亲，您的眼睛，眼(www,ajml,cn)珠，您的眼睛里有俺，有安安，真的……”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母亲的眼珠——“真的，母亲，两个眼睛里都有……”

　　母亲笑了，她看见小孩子眼瞳中映着自个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小孩子的眼瞳说：

　　“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壹个很简单的名字，叫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