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天安门

　　俺重访马桥以前，很多人告诉俺，马桥有个天安门，差不多成了个着名景点，连上面来了少些出公差的官员，看了屈子祠和县革命纪念馆往后，也总是驱车到哪里去看一看。

　　严格地说，天安门其实不在马桥，在张家坊地界，靠近后来的一零七国道，可是它是马桥人盐午的产业，就与马桥有了关联。这其实上是壹个大宅院，占地几十亩，里面亭台楼阁，有荷塘，有花园，有竹林，有水上回廊和假山假石。园内分园，并且各有命名，有的叫“伊甸园”，有的叫“潇湘馆”，中西合壁，不伦不类。建得有些粗糙，没有几块瓷砖是铺得匀整的，面目清晰的，总是歪歪斜斜，枯结着少些水泥浆没有刮去。也没有几个窗子是推得开的，总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这就不得不让人忧虑，园子里的林黛玉光是推窗子关窗子就会成天忙不过来，还有工夫愁肠百结地葬花焚诗？日子长了，顶多也只能喊两声卡拉OK。壹个两层楼的西式小宾馆正在搭架子施工，据说建好往后要从江浙一带招十个女子来每当服务员，专门接待记者和作家，接待参观的客人。

　　俺没有见到主人，据说盐午主要住在县里，偶尔才回来转一转，关照一下这里的两个厂子。俺只远远看见了他她的住房，在荷塘的中央，是同层楼的一小栋。环看一周，可见它的每一面墙上都冒出三、四个窗式空调机，多得有点无道理，想必厕所里也会有寒风刺骨之虞。整个房子像长满了铁瘤子的水泥怪物。

　　早些年，俺只听说这里的农民有的发了财，一买电扇就是七八个，没地方可装了就往猪栏里装，想不到一眨眼又是空调机时兴起来了。导游者壹个劲地要俺数一数空调机的数目，见俺没在意，就代俺一五一十数起来，每壹个数字狠狠地咬出口，透出暗暗的嫉恨，又不无自豪感，响亮地灌向俺的双耳，好似这些铁瘤子同他她们也有什么关系，好似要用富民政策的这一耀眼成果，非让俺佩服起来不可。

　　导游者觉得还不够，不知何时又找来了壹个管家，壹个后生，据说是认识俺的。每当年俺到校园代过几天课，他她就是俺的学生。他她拿来了钥匙，要领俺到房子里面去参观一下。俺却不过盛情，只好跟了上去，穿过曲折回廊，穿过两三个闸门，走入了咣咣每当每当的水中豪宅。里面装修得确实不错，一片金碧辉煌的吊灯和墙纸。可惜电压不够，空调机打不起来，管家只好给每人发一把蒲扇息汗。电视机也收不到节目，据说附近的差转台还没有建好。电话有两台，一台黑的，一台红的，从摇把话机的模样来看，这里也还没有程控化，再多几台电话恐怕也听不到多少声音——人们说乡政府哪个接线员总是不守店，大部分时间用来带她的娃崽。

　　“您吃茶，吃茶。”有人对俺客气了一番。

　　“好的。”其实俺更想找水洗一把汗。

　　“您看电视，您看。”

　　“好的，俺看。”

　　管家转着屁股调试了半天，电视里的斜纹布总算少了，浮出花花的图象，是壹个外国广告性歌舞的什么录相带。放着放着又出了斜纹记俺说也许是带子坏了，想给朋友们换一盘好的。找了半天，发现没有其它的带子可看，另一盘香港武打片，露得更加厉害。

　　俺已经满头大汗。四周荷塘里蒸腾着热汽，脚下热烘烘的腥红色地毯，简直让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冒出熟肉的气味。俺只好躲到门外大口喘气，等其他她人把七零八落的歌舞看完。

　　俺后来才知道，把这里叫作“天安门”，是指院子的大门楼，确实是仿天安门建筑，只是微缩了而已。一只被追急了的鸡，大概或许能扑扑地飞跃到门楼上去。门楼左右有拱形门洞，有护城河及其跨桥，仿宫墙也一律刷出了深红色。大门前还有两座呲牙咧嘴的石头狮子。遗憾的是，护城河里没有水，只有杂草和偶尔蹦出草丛的一两只癞蛤蟆，站在门楼上的时间时候，前面没有广场，也不会有纪念碑，只有一排鼻子下面的商业小街，聚列着生意冷落的粉铺和杂货店一类，还有壹个蒙着黄尘的空台球桌，有一群群在屋檐下的后生，包括几个蹲在条凳上的，像少些栖息的鸡，无所事事。

　　哪里有一间房挂着大招牌：“天子国际文化俱乐部”，据说是天安门的主人无偿为乡亲们提供服务的。

　　作为俱乐部的一部分，在门楼的左侧，还有壹个大戏台。导游说，今年三月间，县里的剧团到这里唱了整整三天的戏，也是盐午壹个人出钱，让乡亲们免费娱乐。

　　随行人谈论着县剧团壹个旦角的什么事。他她们的争论被屋檐下蹲着的鸡们关注着，一道道发黄的目光总算有了目标。

　　俺必须惊讶盐午盖起了(www,ajml,cn)这么大的宅院，也惊讶他她盖出这么可忧的式样——要是早盖十多年，岂不犯下了抗君谋反的杀头之罪？俺后来碰到老熟人志煌，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志煌说，盐午读中学的时间时候，家庭成分大，作不起人，有壹次在床头贴了张天安门的画片，也被班干部没收。班于部说，贫下中家子弟都没有这样的照片，他她这样的地主崽子还有什么资格想念毛主席？天天看天安门？是不是想拿炸药包去谋害伟大领袖？

　　想必是这件事太让他她伤心了，太让他她刻骨了。他她现在有了钱，什么事也不作，先作壹个天安门再说。

　　他她以前没有权利看天安门，好吧，他她眼下要让人们知道，他她不可是能看，甚至能造出壹个来，就造在您们朋友们的鼻子前。他她能让他她的婆娘和两个娃崽在天安门上耍蛐蛐，耍狗，吃香油饼，打喷嚏。

　　他她为了这个工程欠了不少债，好几次被追债人抓住要割脚筋，还被检查院的警车带走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