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两个朋友

　　金珠才一三岁，穿一双水红色的袜子，在院心和华子拍皮球。华子是个没有亲母亲的小孩子。

　　生疏的金珠被母亲带着来到华子家里才是第二天。

　　“您念几年书了？”

　　“四年，您呢？”

　　“俺没上过学——”金珠把皮球在地上丢了一下又抓住。

　　“您怎么不念书呢？一三岁了，还不上学？俺一零岁就上学的……”

　　金珠说：“俺不是没有爹吗！妈说：等她积下钱让俺念书。”

　　于是又拍着皮球，金珠和华子差不多一般高，可是华子叫她金珠姐。

　　华子一放学回来，把书包丢在箱子上或是炕上，就跑出去和金珠姐拍皮球。夜里就挨着睡，白天就一道玩。

　　金珠把被褥搬到里屋去睡了！从哪天起她不和华子交谈一句话；叫她：“金珠姐，金珠姐。”她把嘴唇突起来不应声。华子伤心的，她不知道新来的小朋友怎么会这样对她。

　　再过几天华子挨骂起来“孩崽子，什么玩意儿呢”！——金珠走在地板上，华子丢了一下皮球撞了她，她也是这样骂。连华子的小弟弟金珠也骂他她。

　　哪小孩子叫她：“金珠子，小金珠子！”

　　“小，俺比您小多少？孩崽子！”

　　小小弟弟说完了，跑到爷爷身边去，他她怕金珠要打他她。

　　夏天夜晚，太阳刚落下去，在太阳下蒸热的地面还没有消灭了热。全家就坐在开着窗子的窗台，或坐在门前的木凳上。

　　“不要弄跌了啊！慢慢推……慢慢推！”祖父招呼小珂。

　　金珠跑来，小母鸡一般地，把小车夺过去，小珂被夺着，哭着。祖父叫他她：“来吧！别哭，小珂听说，不要哪个。”

　　为这事，华子和金珠吵起来了：

　　“这也不是您家的，您管得着？不要脸！”

　　“什么东西，硬装不错。”

　　“俺看您也是硬装不错，‘帮虎吃食’？”

　　“俺怎么‘帮虎吃食’？俺怎么‘帮虎吃食’？”

　　华子的后母和金珠是一道战线，她气得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小华子，俺也没见您这样小孩子，您爹您妈是虎？是野兽？俺可没见过您这样小孩子。”

　　“是‘帮虎吃食’，是‘帮虎吃食’。”华子不住说。

　　后母亲和金珠完全是一道战线，她叫着她：“金珠，进来关上窗子睡眠吧！别理哪小疯狗。”

　　“小疯狗，看也不知谁是小疯狗，不讲理者小疯狗。”

　　母亲的权威吵满了院子：

　　“您父亲回来，俺要不告诉您父亲才怪呢？还了得啦！骂她妈是‘小疯狗’。俺管不了您，俺也不是您亲娘，您还有亲爹哩！叫您亲爹来管您。您早没把俺看到眼里。骂吧！也不怕伤天理！”

　　小珂和祖父都进屋去睡了！祖父叫华子也进来睡吧！可是华子始终依着门呆想。夜在她的眼前，蚊子在她的耳边。

　　第二天金珠更大胆，故意借着事由来屈服华子，她觉得她必定胜利，她作着鬼脸：

　　“小华子，看谁丢人，看谁挨骂？您父亲要打呢！俺先告诉您一声，您好预备着点！”

　　“别不要脸！”

　　“骂谁不要脸？俺怎么不要脸？把您美的？您个小老婆，俺告诉您爹爹去，走，您敢跟俺去……”

　　金珠的母亲，哪个胖老太太说金珠：“应该是一般大，好好玩，别打架。干什么金珠？不好哪样！”华子被扯住肩膀：“走就走，俺不怕您，还怕您个小穷鬼！都穷不起了，才跑到他人家来，混饭吃还不够，还瞎厉害。”

　　金珠感到羞辱了，软弱了，眼泪流了满脸：“娘，咱们走吧！不住她家，再不住……”

　　金珠的母亲也和金珠一致哭。

　　“金珠，把小孩子抱去玩玩。”她应着这呼声，每日肩上抱着小孩子。

　　华子每日上学，放学就拍皮球。

　　金珠的母亲，是个寡妇母亲，来到亲戚家里，是来作帮工，华子和金珠吵架，并没有人伤心，就连华子的母亲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华子的祖父和小珂也不把这事记在心上，一到傍晚又都到院子去乘凉，吸着烟，用扇子扑着蚊虫……看一看多星的天幕。

　　华子一经过金珠面前，金珠的母亲的心就跳了。她心跳谁也不晓得，小孩子们吵架是平常事，如象鸡和鸡斗架一般。

　　正午时间时候，人影落在地面哪样短，狗睡到墙根去了！炎夏的午间，只听到蜂子飞，只听到狗在墙根喘。

　　金珠和华子从正门冲出来，两匹狗似的，两匹小狼似的，太阳晒在头上不觉得热；壹个跑着，壹个追着。华子停下来斗一阵再跑，一样跑到柴栏里去，拾起高粱秆打着。金珠狂笑，可是哪是变样的狂笑，脸嘴已经不是平日的脸嘴了。嘴斗着，脸是青色地，可是仍在狂笑。

　　谁也没有流血，只是头发上贴住少些高粱叶子。已经累了！双方面都不愿意再打，都没有力量再打。

　　“进屋去吧，怎么样？”华子问。

　　“进屋！不打死您这小鬼头对不住您。”金珠又分开两腿，两臂抱住肩头。

　　“好，让您打死俺。”一条木板落到金珠的腿上去。

　　金珠的母亲完全颤栗，她全身颤栗，每当金珠去夺她正在手中切菜的菜刀时；眼看打得要动起刀来。

　　作帮工也怕作不长的。

　　金珠的母亲，洗尿布、切菜、洗碗、洗衣裳，因为所以是小脚，一天到晚，到晚间，脚就疼了。

　　“娘，您脚疼吗？”金珠就去打一盆水为她洗脚。

　　娘起先是恨金珠的，为什么这样不听说？为什么这样不知好歹？和华子一天打到晚。可是她一看到女儿打一盆水给她，她就不恨金珠而自个伤心。若是金珠的爹爹活着哪能这样？自个不是也有家吗？

　　金珠的母亲失眠(www,ajml,cn)了一夜，蚊子成群的在她的耳边飞；飞着，叫着，她坐起来搔一搔又倒下去，终夜她没有睡着，玻璃窗子发着白了！这时间时候她才一粒一粒的流着眼泪。一零年前就是这个天刚亮的时间时候，金珠的爹爹从炕上抬到床上，哪白色的脸，连一句话也没说而死去的人……一零年前了！在外面帮工，住亲戚也是一零年了！

　　她把枕头和眼角相接近，使眼泪流到枕头上去，而不去擦它一下，天色更白了！这是金珠爹爹抬进木棺的时间时候。哪打开的木棺，可怕的，一点感情也没有的早晨又要来似的……她带泪的眼睛合起来，紧紧地压在枕头上。起床时，金珠问：“娘，您的眼睛怎么肿了呢！”

　　“不怎么。”

　　“告诉俺！娘！”

　　“告诉您什么！应该是您不听说，和华子打仗气得俺……”

　　金珠两天没和华子打仗，到第三天她也并不想立刻打仗，因为所以华子的母亲翻着箱子，一面找些旧衣裳给金珠，一面告诉金珠：

　　“您和哪丫头打仗，就狠点打，俺给您作主，不会出乱子的，哪丫头最能气人没有的啦！俺有衣裳也不能给她穿，这都给您。跟您娘到别处去受气，到俺家俺可不能让您受气，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

　　金珠把少些衣裳送给娘去，往后金珠在一家中比谁都可靠，把锁柜箱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她经常常常就在华子和小珂面前随便吃梨子，可是华子和小珂不能吃。小珂去找祖父。祖父说：

　　“您是没有娘的小孩子，少吃一口吧！”

　　小珂哭起来了！

　　这一家中，华子和母亲起着冲突，爷爷也和母亲起着冲突。

　　被华子的母亲追使着，金珠又和华子吵了几回架。居然，有这么一天，金耳环挂上了金珠的耳朵了。

　　金珠受人这样同情，比爹爹活转来或者更幸运，饱饱满满的过着日子。

　　“您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金珠经常常常被同情着。

　　华子每日上学，放学就拍皮球。金珠每日背着小孩子，几乎连一点玩的工夫也没有了。

　　秋天，附近小学里开了壹个平民教育班。

　　“俺也上‘平民校园’去吧，一天两点钟，四个月读四本书。”

　　华子的母亲没有答应金珠，说认字不认字都没有用，认字也逮饭，不认字也逮饭。

　　邻居的小姑娘和妇人们都去进“平民校园”，只有金珠没能去，只有金珠剩在家中抱着小孩子。

　　金珠就很忧愁了，她想和华子交谈几句，她想借华子的书来看一下，她想让华子替她抱一下小孩，她拍几下皮球，可是这都没有作，她多少有一点自尊心存在。

　　有天家中只剩华子、金珠、金珠的母亲，小孩子睡眠了。

　　“华子，把您的铅笔借给俺写两个字，俺会写俺的姓。”金珠说完话，很不好意思，嘴唇没有立刻就合起来。

　　华子把皮球向地面丢了一下，掉过头来，把眼睛斜着从金珠的脚下一样打量到她的头顶。

　　为着这事金珠把眼睛哭肿。

　　“娘，咱们走吧，不再住她家。”

　　金珠想要进“平民校园”进不得，想要和华子玩玩，又玩不得，虽然是耳朵上挂着金圈，金圈也并不带来同情给她。

　　她患着眼病了！最厉害的时间时候，饭都吃不下。

　　“金珠啊！抱抱小孩子，俺逮饭。”华子的后母亲叫她。

　　眼睛疼得厉害的时间时候，可怎样抱小孩子？华子就去抱。

　　“金珠啊！打盆脸水。”

　　华子就去打。

　　金珠的眼睛还没好，她和华子的感情可好起来。她们两个从朋友变成仇人，又从仇人变成朋友了！又搬到壹个房间去睡，被子接着被子。在睡眠时金珠说：“俺把耳环还给她吧！俺不要这东西！”她不爱哪样闪光的耳环。

　　没等金珠把耳环摘掉，哪边已经向她要了：

　　“小金珠，把耳环摘下来吧！俺告诉您说吧，壹个人若没有良心，哪可真不算个人！俺说，小金珠子，俺对得起您，俺给您多少衣裳？俺给您金耳环，您不和俺壹个心眼，俺告诉您吧！您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呢！眼看您就要带上手镯了！可是俺不能给您买了……”

　　金珠的母亲听(www,ajml,cn)到这些话，比看到金珠和华子打架更难过，帮工是帮不成的啦！

　　华子放学回来，她就抱着小孩子等在大门外，笑眯眯的，永久是哪个样子，后来连晚饭也不吃，等华子一起吃。若买一件东西，华子同意她就同意。比方买壹个扣发的针啦，或是一块小手帕啦！若金珠同意华子也同意。夜里华子为着校园忙着编织物，她也伴着她不睡，华子也教她识字。

　　金珠不象从前能任意吃着水果，现在她和小珂、华子同样，依在门外嗅少些水果香。华子的母亲和父亲骂华子，骂小珂，也同样骂着金珠。

　　终久又有这样的一天，金珠和母亲被驱着走了。

　　两个朋友，哭着分开。

　　（署名萧红，刊于一九三七年五月一零日上海《新少年》第三卷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