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今日独立

　　俺一般不太愿意在毕业典礼这么隆重的场合上演讲。原因之一，每当今在座的人都不是为了听演讲而来的；方帽子拨穗才是真正的期盼，所以很容易对演讲者心生厌恶。原因之二，大学毕业典礼被认为是人生生命的重大时刻，壹个演讲要背负这么超负荷的深刻意义，俺觉得难以承受。原因之三，场合太严肃、太隆重了，俺就会想起马克吐温遇到这种场合的作法──他她会在最庄严肃穆的一刻，让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狗突然蹿上台来对着演讲的人汪汪叫，让他她手足无措。

　　可是俺还是决定来。不怎么严肃的理由是，您们将来应该是医生，每当俺年老的时间时候，很也许有一天俺会落在您们手里，请帮俺多翻几次身。比较严肃的理由是，医生不只是职业，它是一种志业，跟“人”的关系密切，很多的人会依靠、依赖您们。所以，俺想俺应该来。

　　可是是，假如您们期待俺每当今要讲的题目是“怎样作壹个好医生”，您猜错了。俺不会哪么笨，跟在座的医学院的杰出教授们去比赛讲这个题目，俺一定输，俺是行外人。

　　其实事实上，您们每当今坐在这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只是“未来的医生”这样壹个单一身份──不也许吧？俺想，一定有很多更宽的也许来界定每当今坐在这里的您；譬如说，每当今是您在经济上依赖他人的最终一天，也是您人生生命独立的第一天。或者说，从每当今起，您不再被每当作某个校园的学生，某个人的儿女，而是您单独的自个──达成成功也是您，失败也是您，堕落时谁也救不了您；从每当今起，不再有他人为您负责。咱们甚至也能说，每当今的您，是壹个人，站在制度性学习的终点，自主性学习的起点？

　　俺不认为对医学院的毕业生就非谈“怎样作壹个好医生”不可，因为所以，职业只是壹个人的人生生命中的一部分，绝不是全部。在您作医生的时间时候，您必定同时还有好几重身份，这些身份，不见得比您医生的身份来得不要紧：您是壹个国家的公民──您是否知道怎样作壹个好公民？您一定是人家的老婆或男人或坚决不婚的情人伙伴──您是否知道怎样作壹个成熟的负责的伴侣？您一定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是人家的儿女──您是否知道怎样作壹个好儿女？您也许很快成为他人的父亲或母亲──您又是否知道怎样作好父亲和母亲？更关键的，每当今是您的“独立日”──您是否知道怎样作好壹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呢？

　　所以，每当今是什么日子？俺认为，是您们从幼儿园到大学长达二十多年“制度性”教育的毕业典礼，同时是“自主性”教育的开学典礼。

　　俺每当今的题目是，“制度性教育该教而没有教的两件事”。

　　仰观宇宙之大

　　第一，它教您怎样与他人相处，没有教您怎样与自个相处。

　　合群，曾经是咱们从小到大“德育”的核心。个人在群体中怎样进退贯穿整个儒家思想，可是是儒家极其讲究的个人修身、慎独的部分，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却被忽视。

　　咱们是壹个习惯群聚的社会。在行为举止上，咱们喜欢热闹，享受呼朋唤友的快乐。在思想判断上，咱们用“集体公审”或者“拉帮结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时间的分配上，咱们的学习表塞满课程和活动；在空间配置上，咱们无时无刻不在与群体“相濡以沫”。

　　独思的时间，独处的空间，不在咱们的学程设计里。

　　把这个疑问说得最透彻的，俺认为是清华大校园长梅贻琦。他她在一九四一年就指出每当时的大学课程设计是有疑问的，因为所以课程以“满”为目标，不给学生“独思”的时间：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观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俺关系之复杂，社会疑问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怎样承袭撷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怎样应对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生命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注）在您们七年医学院的学习过程中，诸位想必学到了各种技术，可是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重不要紧？大学是否教了您？“综观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俺关系之复杂，社会疑问之繁变”，在您的解剖学、病理学、临床课程里，是否有一点点入门？在整整七年的培养中，请问百分之几的时间，是让您用在“观察、欣赏、沉思、体会”之中？

　　再请问，壹个不懂得“观察、欣赏、沉思、体会”的人，可不也许是壹个好的医生？或者说，壹个没有能力“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对自个的“存在”状态有所思索的人，会是壹个第几流的医生？

　　大学课程不容许学生有时间作个人修身的“独思”，它同时不允许学生有独处的空间。四年或七年大学生涯，大半在喧哗而流动的群聚中度过，难有空间自个对自个检讨、探索、深思。对此，梅贻琦感叹极深：

　　人生生命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励，则固为俺一身一心之事，他她人之于俺，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机遇，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俺之间精神上与其实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每当之分寸……乃至于学问见识一端，亦可是知从众而不知从己，可是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辈。

　　“慎独”，其实就是在孤独、沉淀的内在宇宙里审视自个在环境中的处境，剖析人俺之间的关系，判别是非对错的细微分野。“慎独”是修炼，使人在群体的沉溺和喧闹中保持清醒。这，大学教了您吗？“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励”，在不在大学的课程里？

　　“只知从众而不知从己”的人，不知“人俺之间精神与实践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的人，请告诉俺，会是壹个第几流的医生？

　　纽约市长布隆伯格是纽约市立大学今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人。他她送给毕业生的“金玉良言”是：“达成成功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您要比他人打拼。假如您比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请过一天病假──您就一定会达成成功！”

　　他她举自个的父亲作为典范：“俺父亲就是这样，他她从早干到晚，一周七天，一辈子从不休息，干到最终一刻，然后跑到医院挂号，就地死亡。”

　　俺看了报纸对这段“金玉良言”的报道，不太敢置信，心想，会不会这位老兄意在反讽，却被居心不良的媒体拿来作文章？于是俺找出他她演讲的现场录像，从头看到尾，发现他她真是这么说的，老天，而且极其严肃。

　　俺想，假如您是以纽约市长这种哲学来培养自个的，俺会很恐惧有一天落在您的手里。医生被称为医“生”而不被称为医“死”，是因为所以，他她必须对“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还黑的内心

　　第二，制度性教育教了您怎样认识“实”，可是没教您怎样认识“空”。

　　俺不知道在您们医学的制式教育里，有多少文学的培养？您们全都在摇头，表示没有。俺认为，文学应该是医学院的大一必修课程；文学，应该是所有以“人”为第一对象的学科的必修基础学之一。因为所以文学的核心作用，就是教您认识“人”。

　　读过加缪的小说《瘟疫》的，请举手……七十人中只有四个，比例很低。二零零三年，俺因为所以“非典”爆发而重读这本小说。小说从壹个医生的角度描写壹个城市由于爆发瘟疫而封城的整个过程。瘟疫传出时，锁不锁城，有太多的重大决定要作。是什么样的训练，使壹个卫生官员作出正确的决定？医学技术绝不是惟一的因素。是什么样的人格，使壹个医生能走却决定留下，不惜牺牲？是什么样的素养，使壹个医生知道怎样面对巨大的痛苦，认识人性的虚伪，却又能够维持自个对人的热诚和信仰，同时保持专业的冷静？

　　加缪透过文学所能够告诉您的，不也许写在公共卫生学的教科书里。医学的教科书能教您怎样辨别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加缪的文学教您辨别背叛和牺牲的意义、存在和救赎的本质。

　　多少人读过卡夫卡的《蜕变》？对不起，俺觉得《蜕变》，也应该是医学院学生的大一必读。您的医学课本会告诉您怎样对壹个重度忧郁症患者开药，可是是，卡夫卡给您看的，是这个忧郁病患比海必须要深、比夜必须要黑的内心深沉之处──医学的任何仪器都测不到的地方，他她用文学的χ光照给您看，心灵的创伤纤毫毕露。

　　是的，文学，是心灵的χ光。它照得到“空”。

　　将来的医生，请问您具备吗？

　　分手也是缘分

　　每当今在座的，俺发现，父母、祖父母的人数超过毕业生。俺愿意对为人父母的说几句话。恭喜您们！俺几乎看见每当年的俺自个，坐在毕业生的位子上，也看见俺的父母，坐在您们的位子上。

　　俺哪么清楚地记得，七岁的小孩子上小学的第一天，俺牵着他她的手走到校园；然后，看着他她背着花花绿绿布满恐龙的书包，消失在课堂门口。他她不停不停地回头看俺，俺也万分不舍地痴痴看着他她。俺也记得十六岁哪年，他她到美国作交换学生，俺送他她到机场；看着他她背着年轻人的背包，消失在入关口，俺站在后面，一样在等他她回头看俺一眼，可是是，他她头也不回，壹次都没有。

　　于是俺逐渐逐渐认识到，原来父女母子一场的缘分，就是注定了您此生要不断地看着他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每当今，是您们的小孩子、孙(www,ajml,cn)子的“独立日”，其实，您们自个新的一课也从每当今起始开端：学习放开，让他她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她，俺从自个的经验知道，哪是多么多么难受的一堂课。

　　可是是很快的，这些毕业生也会发现，其实，他她们从每当今起始开端，也在看着他她们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离他她们而去。

　　在这个意义上，毕业，确实是人生生命多么重大的时刻。它，对不同世代的人，应该是壹个快乐奔向前程的时刻，也是壹个跟缠绵的记忆、跟温馨的历史分手的时刻。所以对在场的每壹个人而言，尽管不同世代，每当今应该是一种毕业，一种起始开端。每壹个人都依靠一种心灵的χ光，给自个一种透视人生生命的智慧，可是是心灵的χ光执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过，一旦取得，您就是壹个不一致的人，不一致的医生了。

　　祝福您们！